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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鹤立鸡群(1 / 1)

徐景迁刚刚略微有些走神,手伸得慢了些,没有拉住卢绛。卢绛绕过矮几,大踏步向前来到成彦雄的面前,一双虎目圆睁,直盯着成彦雄一言不发,加上一副强壮身板带来的天生压迫感,简直不怒自威。成彦雄哪里见过这个场面,向后退了两步,方才稳住阵脚。错愕、羞赧、愤怒一股脑涌上心头,怒哼道:“汝是何人,大庭广众之下意欲行凶耶?简直有辱斯文!”其余金陵士子也纷纷开口,在旁撑场。

徐景迁尚未来得及起身解释,卢绛当即微微拱了拱手,仍是一副倨傲模样:“某是吉州卢绛,现为徐府宾客。因不忿成君目中无人,义愤之下拍案而起,所行无状还请见谅。”话是如此说,可卢绛的脸上却没有丝毫歉意,接着说道:“在下偶得一词,还请成君品鉴!”

说完,跨步走到桌案边,挥退婢女,自行研磨,摆开架势,提笔写道:“金陵人去冬萧索,画檐鹊起梧桐落。欹枕悄无言,月和残梦圆。背灯唯暗泣,甚处砧声急。眉黛远山攒,芭蕉生暮寒。”一首词写满了整整一张纸,一笔草书龙飞凤舞,充满草野气息。

墨迹尚未全干,卢绛就把这张宣纸拿到成彦雄面前,咄咄逼人道:“成兄,拙作可还入眼?”成彦雄一边看一边满脸冒汗,脸色阴晴不定,上下嘴唇紧抿,呆立在那里一言不发。看着成彦雄窘态,卢绛哈哈大笑,径直向主事之人走去,全场一片嗡嗡之声。何姓老者接过纸张,朗声念完词句,场面顿时安静下来。

几位主事之人互相看了看,交头接耳商议半天,方才由何姓老者站出来打圆场道:“彦雄诗句飘逸,卢绛词作婉约,各有特点,一时瑜亮。依老夫看,可谓平分秋色。”卢绛闻言轻轻一哂,倒也不再多说,回到徐景迁身边,眉飞色舞地看向成彦雄,自斟自酌起来。成彦雄也讪讪回到坐席,喝起闷酒。

眼看现场气氛渐渐变得沉闷,何姓老者示意几名年轻人登台献诗,无奈几人水平低凹,诗词粗俗不堪,场面不仅没有缓和起来,反而越发尴尬。这时,何姓老者拍了拍手道:“大家都累了,且再观看一番歌舞表演,涵养才思。”安排歌姬上前暖场,然后叫来一个小辈,附耳嘱咐两句。不一会,那名小辈来到冯延巳跟前低声说了些什么,冯延巳朝徐景迁看了两眼,微微点了点头。

一场歌舞跳罢,冯延巳缓缓站起身来,不慌不忙迈着方步来到空场中间,将折扇别在腰间,面向众人团团一礼,显得颇有儒雅风度,与倨傲无礼的卢绛形成了鲜明对比,顿时赢得了全场好感。待这份情绪微微发酵,冯延巳方才开口道:“承蒙不弃,忝列盛会。诸位俊才大作,冯某刚才业已拜读,着实受益良多。成兄、卢兄之才胜我十倍,本不欲班门弄斧,无奈何公等诸位耄宿盛情相邀,末学后进只好献丑了。”一席话更是赢得了满堂彩。

说话间,冯延巳已是走到桌案旁,拿起毛笔,蘸着美人研磨的徽墨,毫不停顿下笔写道:“谁道闲情抛掷久?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河畔青芜堤上柳,为问新愁,何事年年有?独立小桥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侍立在侧的美人看着冯延巳奋笔疾书的侧颜,一时痴了,竟忘了将冯延巳所写词句一一念出。

众人倒也不催促。冯延巳停笔后,团团作揖谦虚两句“冯某偶有所得,请诸位高士斧正!”打开折扇,轻轻扇动两下,风流才子范尽显,然后徐徐回到坐塌上。何姓老者等人这才涌上前来,挤到桌案旁,细细品味这首《鹊踏枝》,许久没有人出声。

正在那些因身份不够而坐在原位的人心焦不耐之时,围在一堆的众人方才发出赞不绝口的溢美之词。过了好一会,才有人醒悟过来,抑扬顿挫的念起冯延巳词作。几名士子立即端正坐姿,在那摇头晃脑的听着,如痴如醉。

徐知谏倒是自恃身份,没有离开座位,只是闭目倾听,双手不自主地拍打着双腿,头颅上下轻点。沉醉了好一会,然后充满关切的对徐景迁说:“迁儿不必过忧。冯正中成名已久,是江都公认的词赋大家,如此佳作对他而言也属难得。迁儿只要压过成彦雄一头便可。”

徐景迁来之前已经打定主意藏拙,闻言便对徐知谏说:“叔父放心,侄儿自有打算。”徐知谏见他信心满满,只当他心中有底,也不再多言。

徐景迁细细回味了冯词,只觉冯延巳确实满腹才学,怪不得历史上能和中主李璟相互唱和,李璟对他始终信任有佳,不是没有道理的。《鹊踏枝》上下两阙不过六十余字,把孤寂惆怅的意境描绘得淋漓尽致,不愧被后世誉为花间鼻祖。

时间约莫过了一刻钟,众人方才从痴迷中回醒过来,几名年轻士子更是以崇拜眼神看向冯延巳,直把他当成偶像。特别是冯延巳低调稳重的神态与之前文采飞扬的词作形成鲜明对比,形象愈发高大伟岸,让人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何姓老者慢慢回到坐塌,转向徐景迁,轻声问道:“徐小公子可有大作?”

“何老,小子今晚委实没有文思,唯有洗耳恭听而已。”

听到这里,徐知谏“噗”的喷出一口酒,咳了两声,指着徐景迁却说不出话来。老者见状,只当徐景迁是故作谦虚,再三相邀,奈何徐景迁就是摇头不应。老者见状,暗自思量道“徐景迁毕竟年纪尚轻、阅历不足,偶得一首名诗可称得上邀天之幸,哪能遽然接二连三创作佳作,那样老天岂不太不公平?!”

想到此处,何姓老者站起身来,眼睛扫了全场一圈,然后高声说道:“今晚诸位俊杰挥毫泼墨,所作俱皆上乘,难分轩轾。若非要排个高下,窃以为冯延巳独占鳌头,成、卢二人并列第二。诸位有何异议吗?”

在场众人虽不忿卢绛的做派,但平心而论,如此排名已是刻意打压卢绛而抬高成彦雄了,因此倒也没什么话说。徐知谏虽然意欲帮徐景迁再次扬名,只是看他确实没有此意,也只能随他作罢。

唯有几名与成彦雄交好的士子在成彦雄眼色示意下,窃窃私语一阵后,推举出一名代表发言。代表恶狠狠地瞪了卢绛一眼,然后虚指徐景迁,对着何姓老者说:“在下不敢非议老先生们的判断,只是在场众人中尚有未登台献诗者,比赛未完就擅下定论,恐怕传扬出去有损大会清誉。”

何姓老者闻言,眼睛微眯盯着那名代表看了好一会,直到他心里发毛、踉跄退了一步后,方才对着徐景迁温言道:“徐小公子,你看如何?”

徐景迁不得已,只得站起身来,对这人拱手道:“这位仁兄好意心领了,只是徐某今日确实腹中空空,无所得也。”

代表喃喃而退,成彦雄却不想事情就这么过去,强顶住压力,站起身来梗着脖子问道:“是怕文不符名吗?神童之名,不过如此!”

徐知谏闻言,拍案而起道:“放肆!”几名主事之人也纷纷呵斥,几名成彦雄的好友上前相劝,场面一片混乱。

徐景迁刚要站起再谦虚两句,平息这场风波。忽然眼睛一扫,看到了一名穿着粗布衣衫、站在角落里的婢女,她年龄约莫十一二岁,瓜子脸、樱桃嘴,弯弯眉毛下是一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琼鼻微皱,煞是可爱,显然是一个含苞待放的美人坯子。若仅是貌美,徐景迁倒不至于失态,毕竟前世见识了那么多天然、人工的各色美女,然而这个婢女长得与徐景迁过世的女友有八九分相似。一时间,令他难以释怀。

过了一会儿,感觉大家目光都聚集在自己脸上,徐景迁这才回过神来,心里叹了一口气,对着稼轩先生暗暗道声歉,岔开话题问道:“何老之前所言,今日大会三甲可任挑一歌姬,可当真?”

在场众人闻言,纷纷哈哈大笑。何姓老者好容易止住笑说道,“年少幕艾才是真风流。不知哪位歌姬得小公子青睐?”徐知谏虽然感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也知景迁不是如此急色之人,没有贸然阻拦,而是竖起耳朵耐心听他解释。

徐景迁回道,“不敢让何老割爱,只是这名婢女酷似我的一名旧人,若小子有幸位列三甲,惟愿求得此女。”一边说一边指着那名婢女。那名婢女因为众人眼光刷的聚集过来,窘得不知把手脚往哪里放。

何姓老者爽朗答道,“此事好说!”

徐景迁这才慢慢走到空场中央,来回踱了几步,回想到来时路上看到的景色,回忆起与逝去的女友在一起的点点滴滴,默默祈祷隔世的父母生活安好,逐渐调动了情绪,声情并茂地缓缓念着:“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后唐书·文艺传》:冯延巳,字正中,广陵人……延巳擅属诗词,常游于金陵,与世祖同乘一舟。出则叹曰:世祖诗词,犹鹤立鸡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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