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墟之上飘着的黑衣人并无反应。
司小虬死死盯着他，屏住呼吸。
——这人到底是谁？他蒙着眼，能看到我吗？算了算了，瞎的最好。
司小虬面朝黑衣人，小心翼翼地往破庙门口退去。待他把自己挪远了一臂距离，对方依然没有反应，司小虬这才撒开丫子，扭头就跑。
齐膝高的杂草在身边如幻影般倒退，司小虬沿着来时的石子小径一路狂奔，耳畔只剩下风声与自己上下不接的呼吸。夕阳即将西下，给远处的叶家堡罩了一层朦胧暖黄。虽说不知那是个什么东西，但还得尽快回叶家堡，向剑神庙的修士求助！
司小虬回头瞄了几次，没见什么东西追上来，但他依然不敢放慢脚步。
可跑着跑着，司小虬感到一丝怪异——来的时候，好像没走这么远啊？他回头看了一眼太阳，愈发觉得不妙。之前他还能看到完整的日头，可现在大部分太阳都已沉入山下。天色越来越暗，叶家堡却依然是地平线上的一座剪影，丝毫没有变近的意思。
他走的是唯一一条石子路，就连个岔路都没遇到。
司小虬又往前方走了一段，心里突然“咯噔”一下。只见那座破败的祈愿台，再次出现在了道路的尽头。
司小虬盯着那座破庙，停下脚步。
鬼打墙？到底是在什么时候不知不觉中了陷阱？
司小虬扭头试图在石子路上寻找端倪，却发现走来走去都是一个圈。无论哪个方向，这条路的终点都是那座废弃的祈愿台。
这种事，他以前听说过，自己遭遇还是头一回。
司小虬连忙拿出乾坤袋，掏出妖王白虎送给自己的“百晓生火柴盒”。点亮一根火柴，白虎的咒灵就能解答他一个问题，之前司小虬行走江湖，没少问它。
明黄色的火焰里，跃出一只独眼白虎，潇洒地一甩头顶那撮呆毛：“世上无难事，请问我能帮你解答什么疑问？”
司小虬小声问道：“白虎叔叔，我迷路了，我好像遇到鬼打墙了！”
“曾有智者说过，你若在哪里迷路——呃——鬼打墙？”白虎愣了愣，“在哪里迷路，那就在哪
里坐下歇会儿吧！”
随后，也不知道从哪里吹来一阵阴风，那火柴就“唰”的一下灭了，只剩下一缕萧瑟的青烟。
司小虬：“……”没用的玩意儿。
他把火柴往身后一丢，又从乾坤袋里摸出了咸鱼长老送的东海摸鱼符。
这枚摸鱼符吧，说是能让人“隐身”，其实，只是将使用符咒的人暂时送入一个名为“晨昏界”的空间。这个空间与人间现世基本重叠，但现世中人看不到晨昏界里的东西。司小虬之前偷小鱼干被村民追杀，逃命时用过几次，就在晨昏界里见到过一些游荡的魂魄。不过，当时他在城镇里，路上行走的亡灵不多。
或许，他可以进入晨昏界，再从那里走回去？
司小虬拿出鱼骨咒符，连念三声“摸鱼万岁”，身边的世界一下子变了颜色，仿佛添了一层暖黄色的滤镜。
晨昏界里，那座被人间废弃的祈愿台竟然焕然一新！
原本早已生锈坍塌的铁烛架上，如今烧着无数白、绿色鬼火，灰白的魂魄进进出出，男女老少皆有，显得十分热闹。
司小虬回头一看，差点没魂飞魄散。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身后竟然跟着一大群牛鬼蛇神——独眼红毛长脚怪，缺胳膊断腿的尸体粽子，没长脸的白色阿飘，巨喙短腿的三眼乌鸦，青铜鬼面——大伙儿们挤在一块，看上去十分“谨慎”，但一个个眼里都闪着八卦的精光。
所有邪祟都在盯着他，甚至还有几个，在当事龙面前明目张胆地嚼舌根。
“刚祈愿台里我都听见了，”一只独眼粽子摇头叹气，“这人竟敢觊觎剑神大人的那颗明珠。那可是剑神大人亡妻生前给的信物啊！”
“可不是嘛！上回有个人，号称江湖第一大盗，想来偷这颗珠子，结果被剑神大人当场杖毙，开膛破肚，魂飞魄散，轮回都进不了啊。”
“嘿，据说那玄盟上灵台上的哪位也眼馋这颗珠子，直接被剑神大人废了经脉！”
“啧，小孩长得还挺漂亮，不知道剑神大人打算怎么收拾。吸溜。”
司小虬呆滞地张大嘴巴：“你们是啥呀？！”
那些鬼怪
也吓了一跳：“你咋能看到我们？！”
还是那青铜鬼面反应最快，隔空甩出一道捆仙绳：“胆大包天的东西，这可是你自己送上门来的！”
那捆仙绳从司小虬手肘高度，一圈圈绕到了他的屁股上。受到捆仙绳影响，他难以维系人形，被迫显出小龙原形。
周围再次一片哗然。
小白龙手舞足蹈地挣扎着：“喂喂喂——”
青铜鬼面拖着司小虬，径自走回灯火通明的祈愿台。
这座祈愿台里神像废墟不在，玄衣蒙眼的年轻人正坐在殿上。那青铜面对言修明单膝点地：“剑神大人，我把大逆不道的小东西送回来了，全凭大人处置。”
言修明手里把玩着不久前司小虬献上的冰花，沉默地点头。
另一边，两只红毛怪不知从哪里搬来一口青黑色大锅。锅口仿佛一张血盆大口，长着一圈利齿，层次不齐，根部染着黑血，血红色的不明液体沸腾着，气泡翻滚。那红毛怪高挥手中三叉戟，声音尖细而谄媚：“剑神大人，锅已经烫好了，这蜥蜴是吃清蒸还是麻辣？你们要吃什么口味的？”
司小虬此生最听不得“蜥蜴”二字，忍不住破口大骂：“我呸！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是只蜥蜴？！”
独眼红毛怪大声“呸”了回来：“臭蜥蜴，老子就长了这么一只眼睛！”
锅外围了一圈生长在晨昏界里的邪物，三头黑虺咧开三张嘴巴，口水小瀑布似的溜了一地，“吸溜吸溜”地舔着嘴巴：“清蒸的好吃，要淋豉汁！”
他一旁的巨喙短腿乌鸦双眼血红，扑棱着翅膀：“麻辣麻辣，我要麻辣！”
“番茄锅！怎么能没有番茄锅？”
司小虬听得头皮发麻。他盯着那口沸腾大锅，想着事已至此，顿时心底一横，僵硬地抬起一条腿，眼珠子上翻，原地转了两圈后，“啪叽”一声直挺挺倒下，肚皮朝天，吐着舌头，四肢僵硬。
装死装死。
众邪祟见状，爆发出一阵起哄声，有红毛怪要过来查看，却被言修明抬手制止。
他走到小龙身前蹲下，用手里的冰花敲了敲小龙额头。司小虬完全没有反应。言修
明的冰花又落到了小龙雪白的腹部，挠了挠他的肚皮，只见一根龙须抽搐了一下，但司小虬依然挺得像一具尸体。
言修明轻声叹了一口气，很熟练地直接把花戳到了司小虬尾巴上。他只是轻轻地蹭了一下，小白龙触电似的原地诈尸，“咯咯”乱笑着，一条灵活的尾巴扭来扭去。可不管他的尾巴躲去哪里，言修明就挠去哪里，奈何司小虬身上还捆着绳索，躲都躲不掉。
独眼红毛怪与众邪祟面面相觑，一时间有点搞不清老大的意图。
司小虬实在是被挠得受不了了，泪眼汪汪地喊道：“停下——啊哈哈——停下——你到底想要什么！”
言修明这才收了手，拿冰花一刮小龙鼻子：“你在我的神殿里向我奉了花，便是我的信徒了。”
司小虬泪眼朦胧，真诚地说道：“你误会了神仙。”
言修明置若罔闻：“你不是想去找那珠子是么？我一定会帮你完成心愿的。”
司小虬沉默片刻，狠狠一吸鼻子：“……我觉得你不安好心。”
言修明眉心微蹙，不想再演下去，索性摊牌：“这样。你带我上九章阁，我帮你去找那把被封印的剑。事成之后，龙珠归你，剑归我，咱们两不相欠。”
“两不相欠？言修明你要点脸！”司小虬龇牙咧嘴，一对小短腿乱登，“是你抢我的龙珠在先，难不成我还欠你？你这么厉害，你自己去啊！”
“你独自一人，去了九章阁也摸不到我的佩剑。”言修明淡淡说道，“而我仅剩一缕灵体，封印在身，无所依附，亦无法只身前往。眼下合作才是双赢之举。”
司小虬想了想，觉得对方说的也有几分道理：“那是怎么一个合作法？”
“我想借你身体一用。”
司小虬一声哀嚎：“我不答应！！！”
小龙把脑袋甩成了拨浪鼓，两只小龙角“哐哐哐”的：“我才不帮你呢！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个坏东西，一拿到剑又要为祸人间！我可是一条有道德底线的小龙！”
“那好吧。”言修明叹了一口气，侧过头，看向那红毛怪一眼，“可能还是麻辣美味一些。”
邪祟们再次一个个眼冒精光，“吸溜”声四起。司小虬尾巴上下一颠，连忙改口：“等等，不要麻辣！我答应！！我答应了！！！”
他话音未落，耳畔突然传来了一声悦耳的铃声。那声音清亮而脆，转瞬即逝，像是一根极细的金丝刮过耳膜。司小虬疑惑地一低头，看向尾巴上系着的那枚红神铃铛。
从来发不出声音的铃铛，怎么突然响了？
言修明一打响指，捆仙绳自动松开，蛇似的游走。红毛怪们垂头丧气地把那口锅又抬了回去。
司小虬高高翘起尾巴，将铃铛吊到自己面前。银色的铃铛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金色的咒符。那咒符金光一闪，又消失不见了。
小龙奇道：“这是什么？”
“契约咒。”
司小虬狐疑地看了对方一眼。
言修明解释道：“你我在此结下契约，一同前往九章阁取剑。在达成结果之前，谁率先毁约，便全身溃烂，七窍流血而死。”
小白龙一蹦三尺高：“如此恶毒的咒符，到底是谁设计的！”
言修明冷冷道：“自然是我。”
司小虬岔开两只小短腿，一屁股坐回地上，双手交叉抱于胸前，吹须子瞪眼：“我想也是。不愧是邪神。”
言修明柔声反问：“那你打算毁约吗？”
司小虬耳朵龙角一起耷拉了下来：“……我没有。”
“好了。”言修明向他伸出一根小指，做出一个拉钩的邀请，“有道德底线的小龙，先祝我们合作愉快。”
司小虬不情不愿地伸出一只爪爪，脸上白底黑字大写着“我是被胁迫的”。
可就在两人相触的那一瞬间，血色咒印像丛生的藤蔓，自言修明指尖开始，疯狂向心脏方向生长。他吃痛似的，触电般又撤回了手，一甩袖子：“你该回去了。晨昏界不宜久待。”
司小虬一瘪嘴：“你当我想来啊，我这不是不知道怎么出去么。”
言修明起身，掌心亮起一个光球：“跟着我。”
司小虬颐指气使地瞪了那群邪祟一眼，连忙追了上去。
祈愿台外，天已经彻底黑了，无数邪祟都眼馋地盯着小龙
，却碍于言修明，无人敢上前。两人往外走了一会儿，就陷入了一股异常浓郁的黑暗，天地间只剩下言修明掌心的光团，温柔地照亮方寸之地。
司小虬盯着光团，羡慕地想着，如果自己有龙珠，或许也是那个样子吧？
他不知自己在黑暗中走了多久，言修明终于停下脚步：“好了，我不能走更远了。前面过去就是叶家堡。”
他转过身，整个人随掌心光球缓缓淡去，最后散成了无数光尘。司小虬沐浴于无数细小的光点之下，迅速变大，又变回了白衣小道士的模样。虚空里传来男人清冷的笑声：“以后，不要在神像前随便送花，小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