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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稚子夜谏(1 / 1)

顺义七年(公元927年)十月二十二日戌时,吴国江都左仆射府书房。

红蜡高照,夜如白昼,一位身长七尺、额头宽广、鼻梁挺直的中年壮汉枯立在书桌前,手中拿着一只狼毫毛笔,迟迟不能下笔,任由徽墨滴落晕染在宣纸上,书桌旁纸篓里塞满了废弃的宣纸。屋内火炉早已湮灭,寒气逼人,中年壮汉却丝毫不觉冷意。烛油滴落,宛如泪痕,烛光照耀下,中年汉子脸上布满不安与不甘。

咚—咚—咚—

狼毫一顿,在宣纸上留下一道笔直黑痕。“谁在外面,我不是说过不准任何人来打扰吗!”徐知诰怒气冲冲向外吼道。

“阿耶,是迁儿啊。您已经呆在书房一天没吃东西了,阿娘让厨房煮了地黄粥,特地端来给阿耶尝尝。”书房外,一名穿着锦袍、端着粥羹,年龄大约八九岁的男童,在门外脆声答道。

“是迁儿啊,进来吧。”中年汉子有声无力地说。

吱呀——

门轻轻打开,书房陈设极为简朴,与左仆射的名位极不相称。书房内仅有一排书架,一张书桌,几把椅子,一方卧榻,一座火炉而已。仅从屋内摆设来说,与江南奢华毫不沾边,不仅比不上一般大臣,连普通将校恐怕也有所不如。

中年男子见到男童忙挤出一张勉强的笑脸,男童徐景迁轻声把门关上,将地黄粥放在书桌上,将火炉添炭点着后,拉着中年男子坐在椅子上,柔声道:“阿耶,劳累一天了,趁热把粥喝了吧,我来给阿耶按摩。”说罢,徐景迁把地黄粥端到父亲手中,然后绕到父亲身后,轻轻按摩父亲前额两侧太阳穴。

约莫一刻钟后,徐知诰闭目养神休息了一会,拍拍徐景迁的手道,“我儿手法如此之好,爹爹舒服多了,粥我也喝了,这下放心了吧。夜深了,早点回去休息吧。”

“阿耶可是有什么烦心事,我看您一直眉头紧皱,可有儿子效力之处?”

“大人的事,为父自会处置,不用我儿操心。况且,你小小年纪懂得甚么。”徐知诰轻喝一声。

“父亲,话不能这么讲。春秋项橐七岁即为孔子师,秦国甘罗十二就拜秦丞相。儿虽不才,今年已九岁矣。《论语》云:‘有事,子弟服其劳。’大哥现在庐山求学,我为吾家第二子,愿为父亲分忧。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必有一得,说不定儿子还能为父亲出谋划策呢。”徐景迁一躬到地朗声作答。

“孔圣人果真如此说?”徐知诰眉头一挑,咋声问道。

“是,父亲。”徐景迁面不改色。

“也罢,为父就说与你听,且看你有何高见。前几日,你知询叔父从金陵来江都,吾儿可知。”徐知诰意兴阑珊道。

“嗯,前几日儿与诸位弟弟前往大丞相府拜谒。”

“吾儿可知你知询叔父前来江都,所谓何事?”

“可是大父近日要来江都?”

“不仅如此,吾父此来,据身边近臣所言,一来劝进吴王即皇帝位,二来欲以你知询叔父来代替为父掌控朝政。可怜汝父多年在江都辅政,为徐家掌控朝局十年矣。政通人和,天下归心,政在徐氏已然成天下所望,奈何假子不如嫡子,一夕交出大权,恐为富家翁亦不可得。十年心血毁于一旦,哎……”徐知诰越说越激动,脸颊通红,青筋凸起,握紧双拳,又颓然放开,双眼紧闭半躺在椅子上,脸上写满沧桑与无奈。

过了一会儿,等徐知诰情绪稍稍平和,徐景迁轻声脆言:“阿耶不必若此,岂不闻乱世人不如太平犬,生逢乱世,保全性命已足矣。况且父亲多年经营,广积人脉,朝廷安堵,功莫大焉。知询叔父为人轻燥,一时半会难于掌握朝政,阿耶大可有挪腾周旋的空间,大父未必急于过河拆桥。至不济也可外放为一节度使,保全吾家富贵。况且……”

“况且什么,别卖关子了,快说。”徐知诰听着徐景迁的话,不住颔首,只觉得句句说到心坎上,突然戛然而止,半眯着眼睛,轻轻掐了徐景迁一下,催促接着往下说。

“父亲请恕儿无状。”突然,徐景迁撩起下摆,长跪于地。

“此处只有你我父子二人,但说无妨。”

“那儿斗胆言之,大父年逾花甲,春秋已高,人生七十古来稀,何况大父戎马半生,身被数创,年初父亲派周先生前去拜候,周先生他们回来说大父身体欠安,当时父亲还让母亲带着我们前往秤平寺(注1)为大父祈福呢。一年来,父亲多次派人存问,大父身体并未好转,西都金陵去此200余里,车马劳顿更伤身体。请父亲稍安勿躁,待大父车马入京,一切尘埃落定后,再谋后路不迟。”徐景迁长跪于地朗声作答。

“吾儿快快起来,地上凉,当心伤了膝盖。”徐知诰边说边快速扶起景迁。“迁儿,以你之见,现在就是一个等?”

“父亲所言极是,一动不如一静,当此危急时刻,更当徐徐图之,可以预做两手准备。一方面草成书表,让位于知询叔父,谋藩镇于江西,待大父车驾来到都城外驿站后,面见大父陈述己意后看大父决断再行上表,如有变故,可及时中途收手。另一方面,卑辞厚结于知询叔父,以朝堂之难、政事纷争动摇叔父心志,争取留在朝廷以为叔父臂膀,卑躬屈膝、卧薪尝胆,待大父百年后,天下在谁掌中,犹未可知。”

徐景迁说完上面一番话,抬起头来直视父亲,徐知诰也是虎目圆瞪,隐含杀气逼问道,“是谁说此番话与我儿听?是宋先生吗?老实告诉我。”

徐景迁长跪在地,面不变色道。“父亲,没有人教我,全是我自己想到的。两年来,儿子除读《论语》《孙子》外,时常揣摩《史记》,看三代以来故事,自古成大事者,不外乎精勇猛进和持重忍辱。此时,正是我们忍辱负重之际啊,望父亲三思……”

徐知诰揉了揉额头,熟视景迁良久,缓缓道,“俗话说,知子莫若父,真没想到垂髫少年竟有如此见识,真是大出为父意料之外。在外人面前切不可过于显露。今晚在书房内说的话,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切莫让外人知晓。吾儿的意思,为父已经明白。明日,为父再与宋先生他们从长计议。无论如何,总需保得吾家富贵不衰。天色已晚,吾儿下去休息吧。”

徐景迁缓缓起身,“父亲早些安歇吧,孩儿告退了。”说罢,一步步退到书房门口,打开房门,转身步出屋外。书房内,徐知诰默立良久,提笔写下两行大字。左边是三个字:麒麟儿,右边是四个字:聪慧早夭。写完字后,默默看了一会,就着烛火燃成灰烬。

徐景迁迈出书房,抬头看看天上的月牙,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水,踱步向自己的小院走去,心中暗道,“枉我徐景迁两世为人,为今日之事筹划了两年半时间,没想到事到临头还是紧张惶恐,万幸表现的还算镇定,虽然超出一般九岁稚童的表现,但当世乃乱世,早慧神童亦无不可,况且我穿越以来继承了肉身过目不忘的神奇本领,也算是为今日的表现埋下了伏笔,虽然有些惊世,但还不算是骇俗。为了加重自身在徐知诰心中的份量,为他日争嫡作铺垫,必须抓住这次机会,即使有些小瑕疵也在所不惜……”

前世的徐景迁也叫徐景迁,某985大学化学专业硕士研究生毕业,自幼热爱历史,毕业后因为错信了钱多活少离家近的谣言,放弃了大公司的入职机会,回到老家做起了一名公务员,多次遴选,从乡镇考录到县区,最后到某市直单位工作。工作之余,除广泛涉猎历史书籍外,最大的爱好就是游览名胜古迹,帝王陵寝。因为姓徐,对西周徐偃王争霸、杨吴徐温摄政的历史非常感兴趣。一次独自游历南唐二陵时,不幸踩空,穿越时空顶替了因发烧昏迷不醒的徐知诰二子徐景迁。

穿越后得知自己父亲就是杨吴权臣徐温的养子徐知诰,徐景迁立马想到这就是日后的南唐烈主李昪,长兄便是南唐后主李煜的父亲南唐中主李璟。前世的徐景迁一直为李璟、李煜父子悲惨境遇而感到惋惜,为大宋兄事辽金而感到憋屈。下定决心既然穿越一遭就要改变历史,让李璟、李煜父子安心作太平词人,这个天下就交由自己来拯救。前世的自己清楚记得徐温是顺义七年冬天去世的,去世前正准备从金陵启程前往江都,但具体哪一天实在记不清了。于是这个冬天,徐景迁一直等待父亲和宋齐丘密议的机会,功夫不负有心人,从下人处得知宋齐丘中午进入书房,傍晚才离开,而徐知诰一直未踏出书房半步,徐景迁知道自己苦苦等待的机会终于来了。

回到自己卧房,脱下锦裘,换上睡衣,躺在床上,将今天晚上在书房的经历回想了一遍,确认没有大的纰漏,酣然入睡。

《后唐书·世祖本纪》:烈祖开基,世祖实肇之……徐温欲以己子代烈祖辅政,烈祖闻之惶恐,欲乞罢政事,出镇江西,表几上,世祖与闻,夤夜切谏,徐徐图之。已而徐温卒,事遂寝。……微世祖,土运圮矣。

注1:秤平寺即今扬州市大明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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