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1 / 1)

年初一一早公子就要起来给长辈和先生拜年。我给他戴上阿翁给的盘螭金项圈,摆正了那块羊脂美玉,笑道:“公子虽然说这项圈戴了像小孩子,可是实在好看,很衬这身红。”

公子偏头笑道:“你喜欢,回头给你也打一个。”

我缩手藏起镯子,笑道:“我可不要。沉甸甸的,戴着还怎么做事?只是公子还没领到俸禄就这样大方,随口许人东西!”

公子道:“倒也不是信口胡说。你既然不要金项圈,将来打一个屋子给你。”

这可不由我不乱想。我不知公子是有意拿“金屋藏娇”的典故开玩笑,还是无心顺口一说;但无论如何我不敢答应,也不敢引着他说叫别人知道,只好笑道:“公子大方,是我们的福气。不早了,该去荣安堂了。”

公子不说话,大概也察觉到了自己的失言。他拿披风领口的狐毛遮住红红的耳朵,“走罢。”

小郎君们说想上元夜出府逛逛的时候,我看见老夫人和阿翁明显的迟疑。显然,由于有主君这个前车之鉴,阿翁心有余悸,生怕几个孙儿纷纷在一夜之间遇上真爱,然后抛家舍业自立门户。

只是上元灯节向来热闹,连一些足不出户的闺秀都会被允许出门看灯,更何况是年轻公子。阿翁没有不答应的理由——总不能对着年幼的孙辈说幼子的爱情故事!

是以小郎君们都获准出府,公子回来又问我可要带些什么。

我笑道:“不要什么。公子也带我去好不好?我和阿福一边一个,保护公子。”

公子笑道:“原先我只担心阿福走丢,如今还要怕你被拐了去。你要出去,跟着我,要停要走都同我说。你若答应,我就带上你。”

公子不一口否决就已经让我喜出望外,这会儿自然是满口答应。可直到上元那日出了府,我才知道要做到紧跟公子是多么困难。

从阊门起,七里山塘到处明灯高悬,是真算上是灯火如昼、光耀非凡。我见街边商户前皆高高竖着木杆,上头挂着数盏灯笼,心想这大约就是睿宗的“火树”(注①)了。之前读到“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游妓皆秾李,行歌尽落梅,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尚且不知是何景象;如今真是色色都在眼前。

今年街上会有龙灯,我是早就听说的。先是瞧见那威严的龙头,再是稻草扎成、插满了花灯的龙身。那光亮弯曲绵延数条街,足有百丈,一眼都望不到头。

可龙灯虽长而壮观,却也乏味。见我东张西望,公子笑问:“找什么?”

我笑道:“我听韩大娘说,看灯还是要看鳌山灯。她说鳌山灯可费功夫呢,要好几十个匠人一起,先拿什么木头啊、竹子啊支起骨架,蒙上青布,做一个蓬莱山;再拿颜色绸缎做出文殊菩萨和普贤菩萨的样儿,放在山头上;里头还要做会喷水的机关。”我一边说,一边拿手比划。知道看见阿福偷笑才回过神来,觉得在大街上这么眉飞色舞实在很傻,老脸一红就住了口。

公子却不太在意我的窘态,往远处一指:“你看是不是那儿?”

我忙踮起脚张望。公子所指处人声鼎沸亮光冲天,想必就是了。只是看上去甚远,一时赶不到。况路上又是这么拥挤,一不当心就会和公子走散。

“不急,要点一晚上呢。”公子温声抚慰,然后对我伸手,“怕走丢,你牵着我袖子罢。”

虽然有点失礼,但既然在府外,又是这么个情形,也只好这样了。我怕弄皱他的新衣,就虚虚拽着,须臾就被摊位上的一座塔灯吸引了目光。

那塔灯是用大块青砖镂空而成,雕做七层宝塔,每层都燃着一支小烛,十分精致有趣。见我目不转睛,公子笑问:“劳问老丈,这个灯卖多少钱?”

摊主笑道:“小郎君,我这塔灯只拿来招揽生意,可不卖。瞧瞧这些罢。”

我这才发现这是个卖小玩意儿的摊子,除了孩童手里提的纱灯纸灯,莲花样子的河灯,还有扎着数十个闹蛾儿(注②)。公子笑问:“要不要这个?”

“这是小孩子戴的,公子又取笑我。”我笑道,“公子放不放河灯?天官赐福,咱们也该许愿才是。”

阿福便拿铜钱买了三盏河灯,我们避开人群,先下到水边。

水面已经飘飘摇摇许多莲花。拿火折子燃起小烛,我在心里念念有词一番,然后第一个把灯放下。

“你许好了?”公子抬眉。

我笑道:“我的愿心不如公子大。”

随后阿福也放下,同我一起凝视水中摇曳的月影。“真圆啊。”他喃喃道。

公子说:“其实我也不知该许什么愿。”

我想想觉得也是。公子如今什么都有,许愿才不像我们一样单刀直入,除了家人平安这样的套话再没别的。可是什么都有的人未必就那么高兴,我有时就觉得公子好像没有普通人家的少年那么恣意快乐。规矩太多,时时刻刻都要有礼,太累了。

桥头传来欢呼声,我记得那儿搭着的灯棚底下是杂耍艺人。扯扯公子的袖子,我笑道:“走罢,坐在水边怪冷的。”

我们随着人潮慢慢往前涌,期间也被不少新奇玩意和杂耍艺人吸引而驻足。起先我只是轻轻捏着公子的袖角,想停下瞧瞧的时候就小声叫他;后来发觉实在人多嘈杂,呼唤费事,就越性直接拽着公子往我要看的地方去,且在精彩处随着其他人欢呼雀跃起来,没有半点在府里时拘束守礼的样子了。

我一时得意忘形,也就没注意到公子嘴角噙着笑一直在瞧我。直到我再次因为花炮点燃后出现的玄女纸像要跳高些细看,他才反手拉住我的手腕,笑道:“你可知道什么时辰了?”

阿翁说要戌时二刻前回府的,我竟快忘了!我这才如梦初醒,连忙道:“可鳌山灯还没有看呢!”

公子笑着拉我走,一面道:“知道,所以才要你快些走。看到鳌山灯咱们再回去。”

阿福也笑道:“这些玩意儿年年都差不了多少,往后还有的是时候看呢。”

我笑问:“这可说不准。要是公子明年不带我出来怎么办?”

公子笑道:“明年必带你。咱们快些走。阿福跟紧些。”

原本是我牵着公子衣袖的,但方才公子制止我时抓住了我的手腕,一直没有松开,这会儿倒是他领着我了。

我们终于走到鳌山灯前,仰头看那座蓬莱山——山顶祥云环绕瀑布飞溅,山腰仙人浮现,还点缀着纱绸做的鲜花碧草。各色旋转的走马灯牵连着机关,是说不出的盛大华美。

我仰头仰得脖子都酸了,恨不得扑到那灯上细玩。阿福在人声鼎沸中捕捉到了更夫报时的声音,回过来道:“时候差不多了,该回去了。”

公子点点头,见我恋恋不舍,笑道:“该回去了。韩大娘还给我们留着汤圆。”

旧路是不好走了,我们便穿出人群,转而到和车夫说好碰头的巷口。坐定后我掀开锦帘望着烟火出神,公子问道:“你在想什么?”

“在许愿。”我放下帘子,端正坐好。

“许什么愿?”

“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注释:①火树:始于唐睿宗。睿宗是唐代君主中最会享乐的一位皇帝,他每年逢正月元宵的夜晚,一定扎起二十丈高的灯树,点起五万多盏灯,号为火树。

②闹蛾儿:用纸草编织的装饰品,多为蝴蝶、蜻蜓、飞蛾状。辛弃疾写“蛾儿雪柳黄金缕”,蛾儿、雪柳就是当时女子的装饰品。此处的蛾儿多用绫罗裁剪,用色彩画出细节纹路。雪柳是用捻金线制成的柳丝状饰物,饰以金钱,又称“捻金雪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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