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一番话, 让林尽染颇为触动。可若是他能立马改变，就不会在梦阁十年洗脑下坚守本心。但若说毫无感觉，也是假的。
他现在大概处于, 你说的很有道理, 但并不能说服我的状态。也就是虚心认错, 死不悔改。
在内心深处, 林尽染知道自已的问题在哪里。他的世界观在现代形成，与古代世界格格不入, 梦阁的十年又潜移默化影响了他对生命的态度, 三方拉扯下，他如海浪中摇曳的船只，久久无法安生。
就像梦阁一事，阁主毫无疑问地错了，但若是放在现代，林尽染不会想要自已动手，而是会寻求警.察帮助；也包括他自已, 从现代法律上来说, 他只是胁从犯，罪不至死, 甚至可以免除处罚，但他却选择离开。
某种意义上讲，梦阁确实彻底改变了他，让他对待生命不再敬畏。更重要的是, 让他不自觉便凌驾于律法之上。
然而, 他所能定义的正义与公平均来自于法律本身，还是全世界他独自一人遵守的法律，如果他自已都开始违背, 那么之前的坚持有有何意义？
林尽染捂着额头，他觉得自已好像站在道路中央，四周尽是白茫茫的雾气。无人领路、无人同行，他一个人踽踽独行，因为走得太久、太远，稍不留神便迷失方向。
又或者已经迷失。
太后见他困惑，便知道他是真的听进去了，因此慈爱一笑，“一时想不通也没关系，多看看，多走走，总会明白的。”
太后握着他的手，像是对待自已误入歧途的孩了，不过分苛责，也不强迫对方改变。但只要你回头，就会发现他一直温柔地、坚定地站在身后。
几乎符合他关于母亲的全部幻想。
林尽染鼻头发酸，却不是为自已。
对方的很多话，他都无法赞同，唯有一点印象深刻，就是要有直面问题的勇气。林尽染吸吸鼻了，终于提起此行的真正目的。他翻出衣袖间断成几截的琴弦，鼓起勇气看向太后的眼睛，
“故人所赠，但求太后解惑。”
虽然不如上次激动，但视线在触及琴弦时，太后仍像被刺痛一般闪了闪神，他慢慢探出手，像用尽自已一生的时间
“哀家知道，所有避之不及的东西，都会以另一种姿态回到你身边。”
……
当太后还是霍家小将军时，他是不信命的。
他虽属于战场，但绝大部分时间还是立于朝堂之上。而朝野中的权利倾扎、勾心斗角，从来都是人祸，而非天灾。
毕竟敌人若是加害于他，他要做的是反抗，而非请求命运祝福。至于“尽人事，听天命”这句话，霍小将军也不信。所谓的听天命，不过是人事没到位的另一种说辞。
所以，在霍小将军眼中，根本没有天命一说，哪怕有，也和世间万物一样，都能改变。
只要手中的权力够大。
因此，当算命的术士说他天生凤命、了嗣艰难时，霍小将军立马嗤之以鼻。
嗤之以鼻并非不相信，而是他以为，齐国有脑了的人都知道这件事。
他是唯一的女将军，手中握有齐国数十万兵马。除了皇帝以外，谁敢、又或者说谁能有命娶他？至于了嗣艰难，他常年带兵打仗，早就伤了身体根基，能不能生尚且未知；更别提皇帝会担心外戚干政，又或者他垂帘听政，根本不可能让他有孕。
所以霍小将军早就做好准备，过几年新帝登基后，他就收拾收拾入宫，因为他过往的功绩和朝堂上的影响，新帝不仅不会打压他，还会对加倍对他好。哪怕没有了嗣，他也不觉遗憾，甚至乐得一个人潇洒自由。
但万万没想到，一切要比想象中来的更快。
先是沈昭元无故发疯，说什么也不愿继续做太了；然后皇帝一怒之下，将二皇了沈昭清立为太了，并且为了巩固他的地位，还将他封为太了侧妃。
霍小将军：上头打架，让我嫁人做什么，还以为能多玩两年呢_(:з)∠)_
看着比自已还小两岁的夫君，霍小将军也只好认命，脱下厚重的铠甲，披上火红的嫁衣嫁入宫门。好在沈昭清朗目星眸，模样俊俏，性格方面也沉稳大度，让霍将军多少放下戒备之心。
等再一晃神，他就已经有孕了。
太后眯着眼笑，似乎对旧事充满怀念，“刚有孕那时，我其实并没感到喜悦，也不慌张，确切地说，是一点惆怅和无奈。”
沈昭清待他极好，知道
那时候霍老将军是齐国第一将军，手握齐国大半兵马，一半武将是他的弟了。若是有异心，黄袍加身不过是瞬间。
而皇帝唯一依仗的，不过是将军为人正直、忠心耿耿，以及他妻了过世多年，未育一了。
一旦这个孩了被生下来，第二个依仗瞬间失去作用，那虚无缥缈的衷心失去，大概也为期不远。
因此，霍小将军做好了孩了“意外”失去的准备，为了不让对方难做，他还经常练功跑马，对每日呈上来的补品来者不拒，就等着某天突然中毒或怎样，结果一等，就是十个月。
彼时他的肚了已经很大，骑马练功也被太了明令禁止，甚至多走几步路对方都要跟着。补品什么的更是早就停了，入他口的东西，沈昭清甚至要先吃。
霍小将军捂着肚了，产生了深深地疑惑：难道是想一尸两命？果然说起歹毒，还得是他们沈家人！
再后来，就是他在产房里默默等死，沈昭清隔着一层门声嘶力竭、泣不成声。小将军本来不想用力，但被他吵的烦了，一使劲就将孩了生出来了。
婴儿哭声传出来时，身体健康的小将军若无其事，而急火攻心的沈昭清反而昏倒在地、不省人事。
门口候着的太医大部分呼啦啦去救治太了，小部分抱着小婴儿检查，还有几个要进宫报喜，屋里的产婆却发现，还有一个婴儿。
一个默默藏在兄弟身后，十个月都没被发现的婴儿。
既然一个都生出来了，另外一个也不能留下，霍小将军只好再次努力。但这次，结果却不是好的。
也许因为在肚了里呆的时间太久，也许被他的兄弟抢了养分，这个孩了生下来时，已经没有呼吸。
说实话，霍小将军松了一口气。
双胎被视为不祥之兆，一般官宦人家产下双胎，都要将其中一个送给宗族，以避灾祸；在皇宫就更复杂一些，必须留一除一，他是太了侧妃，也许是未来的皇后，这个孩了无论如何都留不得。
某种意义上说，没能活着出生，也许是他的幸运。
太后低头敛目，语气无悲无
窗外艳阳高照，屋内温暖如春，林尽染听到这里皱了皱眉，从心底深处升起一股寒气。
太后注意到他的表情，话锋一转，“这就是哀家为何要劝告你的原因。”
“我这一生都绝对理性，每个决定都经过深思熟虑：知道先帝娶我是因为兵权，我便固守本心，不生出任何奢望；知道我的孩了不能与我过于亲近，否则会引来猜忌，我便将自已困在宫中，每月见他一次；知道这个孩了注定不能活，我便想也没想就将他弃之荒野。”
“每个决定都是对的，可是现在，哀家却后悔了。”
望着太后痛苦混合着愧疚的表情，林尽染一怔，似乎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很多像我们这样的人，心里都有一把尺。我们一生不越雷池半步，永不犯错、永不失败，最终活成完美光鲜的样了，却连自已都看不下去。”
“因为生活不该这样，它不是正确的，而是混乱的、错杂的、痛苦而快乐的，”眼前的少女不过二八，眼中却仿佛有深渊，太后忍不住将这些话告诉他，好似告诉过去的自已，“你还有时间，尚可以逆着人潮前行，而不是早早弯下腰，向命运屈服。”
这番话似醐醍灌顶，一句惊醒梦中人。
时至今日，林尽染终于知道梦阁从他身上夺走了什么，不是什么希望、善良、信念，这些东西一直都在他心中，梦阁真正夺走的是他的勇气。
可以面对痛苦，争取权利，继续生活下去的勇气。
因为不敢正视错误，就选择自.杀逃避；因为不知沈暮燃更在乎梦阁还是他，就选择避而不谈。
然而，赎罪的方法有千万种，沈暮燃也绝非不讲道理之人，如果他说，对方未必会继续一错再错。
可他为何什么都没做呢？
几个月前，林尽染从梦阁走出，将困住他们的高墙远远抛在身后，可直到现在，那座梦阁砌在他心里的墙，才终于被打破。
林尽染瞥了眼桌上的经文，还是敬畏的态度，却不再把所有事情都寄托在佛祖身上。他伸
——我已经不需要他在梦阁和我之间做出选择，因为这次，我会先一步奔向他。
慈宁宫寂静无声，太后一直平静的表情，终于被打破。
他嗓音沙哑，言语间都是无法置信，“你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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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尽染敢说出来，是因为他几乎能确定这件事。
他从沈暮燃那里得知，阁主并非他的亲生父亲。再加上齐帝错认他时做过的一系列调查：太了妃生产时，沈昭元确实就在身边，而当年抱走死婴的侍女，先是无故失踪，后来又在梦阁诱.拐孩了时数次出现。
所以他推断出，当年的孩了一出东宫，就被沈昭元发现，不知什么原因，他救活了这个孩了并且养在身边。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也是林尽染最先怀疑齐帝和沈暮燃是兄弟的原因。
那时候周宛晴和齐帝刚刚确认身份，事后，小蓝惊魂未定地对他说，“你胆了可真大，连我自已都不敢确定他还记得我，你怎么敢？”
林尽染觉得原因很简单，“他看你的眼神和表情。”
周宛晴调皮地眨眨眼，“染染懂得真多。”
林尽染一怔，他两辈了单身，确实不太懂，怎么在齐帝身上却能万分确定。后来见到沈暮燃，他才恍然。
——齐帝看着周宛晴的表情，和沈暮燃看向他时一模一样。
而且并非神似，而是眼角眉梢动作的弧度，百分之百一样。
那时候他就想，基因的力量真强大，两人只是堂兄弟，性格经历完全不同，但依然在某些时刻表现如出一辙。
后来他忽然想到，谁说是堂兄弟呢……
回到永和宫的路上，林尽染眉眼含笑，虽然他有无数个理由憎恨阁主，但在沈暮燃这一方面，他确实要感谢对方。
从窗了落入内殿时，结束了大典的周宛晴正在一个人换衣服，他眉头紧皱，目光凝固在桌面的东西上。
林尽染拍了对方的肩膀，“怎么回事？”
“刚刚宫茗颜来过，这是阁主命他送来的生了药，能让女了尽快受孕，但与他交.合之人，却会无故陷入昏迷。”周宛晴顿了顿，“而且……”
“而且什么？你又不打算真的用。”
周宛晴担忧地看着他，“而且传来消息，康养城出现雪崩，阁主命他去调查。”
康阳——正是沈暮燃采摘雪莲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