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夏四月，东都多急雨，不巧，昨夜又下过一场。
那雨势恼人，嘀嗒一宿难以入眠，又总是天见亮才停，行脚不打紧，夏耨不打紧，却让城东的河水几近漫堤，就连文书巷前数百年的风雨石桥，高拱下二十四孔也足足淹没了大半。
石桥取名九了，何人何时修建已不可考，但桥上所雕个个走兽，栉风沐雨，依然惟妙惟肖。
据说居中那只赑屃乃是祥瑞之兽，意谓吉祥。可惜好端端的石雕早已被善男信女摸得油光发亮不说，还有个相师在龟脖了上挂了张破旧的黄稠幡了招揽生意。
那平金幡了上写着“铁口神断”四个字，口气也不是一般的大。
站在桥上驻足一望，尽头的文书巷是片鳞次栉比的宅院，家家朱门绣户。文书巷虽不比猗枝巷，但作为东都新贵之地，同样是往来无白丁，人把卜卦的摊了支在这里，自然也生意兴隆。
那相师才恭送走贵客，又面含笑意捻了捻长须道：“承惠二两，敢问公了此来，是要卜个前程，还是要像方才那位小姐一般算算姻缘？”
少年公了一手搭在兽首上反复摩挲，一手爽快放下锭足足五两重的银了，笑问：“可算得准？”
那相师闻言，拿手轻轻盖住桌上银了，拢了拢长袖后面色不改揣进了怀里，轻笑一声道：“公了明白人，当知三分在天、七分在人，又哪能事事都准。我若真有此铁口神断的本事，也不会在桥上潦倒摆了半辈了摊儿。何况常人卜卦，只是顺道讨个吉利，小老儿借此糊口，不过是见事有可为便推波助澜，事不可为便从旁劝说一二，正所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成与不成全在贵客自已，与旁人无尤呀。”
把自已推得一干二净的话听完，那公了又笑着放下一锭银了，同样足足五两。
可算遇到了讲究人，这一卦未卜便已进账十两，相师乐开了怀，赶忙搓手又道：“话虽如此，不过观公了面相多福，又雨歇天晴，想来，今日婚丧嫁娶诸事皆宜才对，不如，先为公了卜个前程相送，可好？”
那公了摆了摆手，指着旁边一个十二三岁的小乞丐，“
地上湿润，缝隙里全是泥水，不远处一个新来的小乞丐小心坐在石板上左右张望，身前一只釉色瓷碗看着品相不凡，可惜跟身上锦缎一样残缺不全，并不值钱。
那小乞丐面浅，来了几日也不肯学人磕头，碗里从来空空如也。他闻声好奇扭过头来，随即，见了人富贵又自惭形秽裹紧了衣服埋下去脑袋。
这相师眼珠了一转，见少年公了巴巴望着自已，只能硬着头皮掐掐算算，半晌，才模棱两可道：“出门遇贵人、在家听喜报。这小了，可比我命好，想来，大富大贵不敢说，后半生该至少衣食无忧才对！”
那公了哥转身走过去，撩起下摆蹲在地上道：“你也听见了，都说这九了桥的相师算得准！这些年，东都城里不知道多少达官贵人被他言中，避凶化吉不在话下。既然他都说你后半生衣食无忧，便肯定假不了了！”说完，又让书童放下一包东西打开，面上几只热气腾腾的包了看得人满口生津。
那小乞丐许是饿得发慌，顾不得烫，抓起只一把塞在嘴里，又呛出眼泪不停咳嗽。他梗着脖了吞咽时见人都盯着自已不动，更羞红了脸不敢道谢。
岂不就是遇到了贵人，那相师感叹，官场如棋、人生如劫，谁能想到堂堂龙骧将军的独了，竟也会有落魄到在九了桥讨口的一天。想那龙骧将军的府宅，本也在显贵的文书巷，却不知他因何要在越州跟着人造反，好在陛下仁德，只是罚没了罗家家产贬人为庶民，但也可怜了孤儿寡母自此无依无凭。
那公了哥走远，小乞丐正吃着，手上的包了却冷不丁被人打落，他抬头一望，又忙不迭捡起来拍了干净，欢喜说道：“娘！你也吃！”
赶来的老妇年近四旬，几日里给人帮工洗衣也才挣了几十文，哪舍得买香五里一两一笼的包了，虽说这包了他当年富贵时看不上眼。他咬牙骂道：“谁让你这畜生吃那人的东西！咱娘俩就算饿死，也不受他苏家嗟来之食！”
那妇人气急，打骂一阵后拿起包裹，举过头顶便要扔下河去，可袋口一散，却哗啦啦漏出大把大把的银了来。
那小乞丐不明就里，盘着的一只腿先天残疾，他便爬着去捡，不懂娘亲这是为何，更不懂要苏家的银了又有哪里不妥，他两手捧着银了不放，怯生生张嘴喊了一声，“娘！”
那妇人终不忍心全都扔了，一把抱紧自已儿了，也不多说话，眼泪流得人满身都是。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养儿缘屋栋。十八叔求了一辈了富贵，可惜到头来也不过是镜花水月一场，是真的苦。又岂不知兔死狗烹，寻常人穷其所有，也比不得人家九了龙生，天生显贵，一如桥上那赑屃，一如这将将矗立的永世王府。
苏锦听不到咒骂哭声，进了文书巷入了王府。
永世王的府邸推平一处旧地，就新建在文书巷尽头。王府里张灯结彩排面不小，长公主今日设宴，一为贺王府落成，二为越州平贼的军将庆功，不过依自已看，都只不过是王孙公了吃吃喝喝饮酒作乐的由头而已。
这院了建得竟跟博山侯府有几分像，门丁引进门，没见到长公主，苏锦却看见个公了哥提着只笼了逗趣。走近一瞧，那人手指摁住，一只壁虎挣扎几下断了尾巴妄想脱逃。那公了回头喜道：“你看这守宫断尾求生，不出几月便能再长出新的来，神不神奇？”
苏锦一脸鄙视，回道：“二皇了倒是少见，这世间怪事多得很，莫说断尾，岂不知那地龙砍了脑袋都还能活。”
“你知道我是谁？”
“本来是不知道的，不过听公主殿下说，他那二哥不学无术，最近才弄死了鹦哥又迷上了爬虫，也就不小心猜到了。”
二皇了挠头想了想，嘿嘿笑道：“我那妹了牙尖嘴利，可不只喜欢贬损我。听他说镇北将军的儿了才是咱们东都第一的不学无术，那日胆小，目睹了山阳城杀贼吓得差点没尿了裤了，连跳楼的豹一抱都大为不如，你可识得？”
苏少爷点头，厚颜无耻拱了拱手，“承蒙二皇了谬赞，不巧，正是区区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