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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然他是小人(1 / 1)

积堆三尺的燥土在这牛皮帐前面止步,好像也因畏惧着这帐中人的冰霜寒气而瑟缩不前。

“蠢货。”泉白手指捏着个书函,指骨清晰分明,让人不禁猜想,有着这样优雅姿态的人大约从不会口出恶言。

可惜循着那形状如玉雕的手臂向上看,淡淡吐出这两个字的主人神色冷凝,虽是皮相极佳,可显然不是想象中温润的模样。

公子璜将那药盏里盛着的液体一口饮尽,声音的冰寒几乎要化成实质,箭矢一般簇簇飞向前来送信的士兵,“一个活口都没有留?”

那报信的士兵把头垂的更低,脸上的羞愤几乎要穿破铁甲:“西戎太子府中的成年男子都被诛杀,割下头颅悬在城门上示众,而府里的妇孺老幼……”

他声音更低:“皆被萧副将下令奸污后活埋。西戎太子八岁的幼女他们都不放过,甚至和牛羊肉一起放在大鼎里熬煮成下水汤,以设宴饮。”

这小士兵话里的不忍几乎要化成哭腔:“公子,我们对不起您。张四不从他的命令,居然直接被萧副将一刀斩下马。是我苟且偷生,留了一条命回来给您送信。使命已经达成,请公子杀了我吧,我再没有脸活下去。”

蓬内的空气枯而窒,高位上的人闭了目,轻轻敲一下手中的玉石,随即挥挥手,示意旁人将哭得快要立不住的士兵搀扶下去。

小厮阿余为他续上杯茶,忍不住道:“这萧副将的法子也太过毒辣些,便是为着升官,也不至于如此。”

崔珩晏睁开那双清湛的眼睛,没什么感情道:“他是在效仿今上。”

当初的今上也是将皇族中人头颅割下,悬在城门上示众。

然而这萧易远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对当初背后的渊源全不了解,就一味着做这些拙劣的模仿希冀媚上。

不过是画皮画虎难画骨。

蠢透了。

这萧易远对今上的意思揣测得全然不对,甚至可以说是背道而驰。

当朝歌舞升平、四方来朝,本就不是适宜引起战事的年代,这次打着“平复战乱”的口号,派将士来这边也不过是做个花架子,主要的目的其实是为了给萧易远立个好名声,让他将来加官进爵有个由头,也好更为轻易地尚公主,也能敲打一下边疆其他不安分的族落。

这都是今上和西戎大王心照不宣的事情,本来只不过是做个排场,这下可好,全然被萧易远这个草莽给毁了。

“西戎不会放过他的。”崔珩晏将书函一丢,冷淡道,“枉我还以为他给我下毒是有什么神术妙计在后,不想居然是为了去送命。”

他负手而立,纵然是病弱也难掩其峻节风骨:“终究是我高估了他的脑子。”

阿余犹豫道:“那我们可需要帮……”

“管不了他,”黄昏暮色透过牛皮帐篷的罅隙,给这位湛然若神的公子,镀上一层柔和的玉色,“他该庆幸自己是个孤儿,没有什么高祖玄孙被拖累,不然九族被诛灭都算是轻的。”

说到这,崔珩晏蹙起了眉:“邵宁公主现在何处?”

萧易远本来要尚的,可不正是这位邵宁公主。

“刚刚还说要见公子。”阿余喃喃地推开帐篷,然而那穿着银色比甲的潇洒少女,却早已消失在黄沙的深处,不见踪影。

阿余奇怪道:“不过转眼间的功夫,这是去哪了?”

日暮下,骏马铁蹄轻踏漠漠夕阳色,打头的那人神色冷峻,战一敌万。

可不正是挂着副将之职,顶替主将之位的萧连帅萧易远嘛。

逦迤小丘的这一侧,邵宁公主将手伸向腰间挂着的弓.弩。

铁杉木质的弓柄之处被细细地涂抹上一层莹亮的油脂,今上亲自去野林打的野兽皮搓成结实的粗线,紧紧缠绕在弓弩的上面,整把弓的长度和大小都是按照她的握力所亲手打造的。

凹槽设立在箭矢的末端,细细看有“昭”字署名。

当朝无人不知,这是邵宁公主的小字。

邵宁公主本名姬昭时,寓意着昭阳灿灿,曙色未央。姬昭时不像其他闺阁女儿,从不会刻意隐藏自己的名讳不叫人知晓,而是大方地叫全天下人得知,也令她邵宁属地的子民明明白白知道,是在被哪位公主庇护。

这洒脱行径倒是与前朝的长公主如出一辙了。

不过,眼下邵宁公主将这把刻着自己名讳的箭矢搭弓,弯弓如满月。

她就没有想着要瞒。

飞过的寒鸦千万、无处寻树栖,黑沉沉的羽毛拂过她鬓角的墨色碎发。

邵宁郡主在一片暮色之下觑着眼,准确地将箭的方向,对准了她名义上未婚夫婿胸口的正中央。

萧易远不知道和身边人说些什么,正放声大笑,似乎无量前途近在咫尺、简直是唾手可得。

耳边是刚刚在帐篷外听到的三两句话。

“割下头颅城门示众……”

“而府里的妇孺老幼皆被萧副将下令奸污后活埋……”

什么时候,她父皇做的事情还有人敢当做把柄肆意挑衅?

什么时候,她们女儿家就可以被这群人所肆意欺辱凌虐?

邵宁郡主拉满了弓,有点点金色的光芒锐利照在了尾巴上小小的昭字,似乎要脱矢而出,诏令着全天下都俯首称臣。

她手丝毫不抖不颤,练习十几载的瞄头准确无误,从来没出过任何偏差,没有丝毫错漏地指向了志得意满的将领心窝处。

请你去死吧。

有箭翎御风而行,白色尾端羽毛微颤,泠然舞跃于长空。

千里之外另一端的少爷手却颤抖着,一双没见过晦色的双眼不敢细看,才被自己束缚于座上刺伤的范邨。

血色丝缕从这伤处渗出,滴答淋在地面,汇聚成弯弯的河流,而那范邨被这场景所惊,竟是一下子昏厥了过去。

双手只沾过琴棋书画的少爷见状慌了神,那剑几乎都握不住。

一旁的留春被这局势所变几乎惊得呆住了,久做丫鬟的她反而生出一丝退意。

她敢下毒徐徐图之,可是当见到这样血色狰狞的场面还是吓住了。

这人可是范邨,从来都把所有人捏.弄把玩于掌心、肆意欺负责打的范老爷。

就连许大公子许志博,在外面那样侃侃而谈、镇定自若,不还是被范邨一盘子给砸了脑袋,战战兢兢一句话都不敢多说。

更别说这懵懂不知人间疾苦的鲍上达了。

留春嘶哑着声音劝他:“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鲍二少爷您自可以等到将来接管过鲍家、变得有权有势了,再来寻仇不迟啊。”

闻言,鲍上达的动作顿住,颤抖的双眼也紧紧阖上。

瘫软在椅子里已经昏迷过去的老男人像一团腐烂的肉,伤口处流出来的血都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油腻味道。

这样的人,这样无耻而下作的人,这样终日沉迷享乐而败坏身子的人,这样淫荒无度而裘马声色的人。

也许都用不上他动手,甚至可能不用几个月,这坨烂泥可能就会在某个红灯绿酒的夜里咽了气。

而他依旧可以去做那高风亮节的少爷,将来迎娶两姓之好的新妇,借着簪缨世家的光去做一名达官显贵,待得晚年功成名遂之后,子孙满堂。即使是安详闭了眼,也是名垂青史的名门公子。

似乎抛下了这一切,他就可以继续做德才兼备的世家君子。

待得鲍上达再次睁开眼睛之时,原来的犹豫彷徨反而不见了,他眼神坚定而干净,甚至还露出个陌上桑一样的清泊的笑。

“可是,我从来不是什么君子啊。”

君子上达,小人下达。

可是他鲍上达从来就不是什么君子,他只是一个痞子无赖而已。

一个连自己心慕的女郎都保护不了的懦弱小人。

就算如此,好歹他还可以报仇,让欺辱他心上女子的男人被一刀斩于他的剑下。

凭什么范邨还可以舒舒坦坦地躺在绫罗锦绣包围的床笫之间,便是死了,也是牡丹花下享尽人生快意的风流鬼?

他鲍上达从不是什么好人,也做不到什么心字头上一把刀、能忍卧薪尝胆之苦。

若是在鲍上达功成名就之前,范邨就已经死了呢?

若是范邨已经被其他的仇家寻上门捅死了呢?

若是范邨早就因这荒淫无度的生活,死于床笫之欢了呢?

若是范邨做过的种种背德之事被御史揭发,已经被下令斩首示众了呢?

那釉梅该怎么办,她的一生难道就这样如淡烟流水一般消逝、连个名字都不曾拥有的被磨灭!

迟来的复仇,又算得上什么报复?

若是他此时此刻真的缩了回去,怕是百年之后都没脸在奈河桥上牵过釉梅的手,和她许诺来生再会!

就算所有人都告诫他应当忍耻偷生、应当忍辱负重、应当徐徐图之,将来再做图谋。

可是,他偏不!

鲍上达他不配替旁人原谅,严格来说,这范邨也没有招惹过他。

不过,他却想送这老匹夫去见釉梅,让釉梅决定该怎样对待!

他就是要杀,就是要快意恩仇,就是要在此时此刻送范邨上路。

再多哪怕一分一秒都不行!

鲍上达执剑的手也不再颤抖,旧年仅摸过书卷、写过诗词歌赋的指尖染上了剑意,他缓慢而坚定地将剑锋向范邨的心窝捅去。

范邨被这剜心之痛弄得从昏迷的梦魇中惊醒,不可置信地向他望过去,嘴唇淌出了鲜血:“你居然想要杀了我?为了这样一个草芥般的卑微女人做一名杀人犯吗?”

谩骂声中,那剑陷入皮肉之后就是凝滞而笨重,每一寸下陷,都在清晰告知他,是怎样和从前干净无垢的生活渐行渐远,他从此再不可能做回名门的公子哥,而是一个背上耻辱名声的杀人犯。

可那又怎么了?

他将插穿男人的剑拔了出来,手腕一抖复又再次穿心而过,鲍上达的声音纯粹一如稚童:“是啊,我就是要杀了你,就是为了替釉梅她杀了你。”

“你记住了吗?你的这条命,是我替釉梅索走的。”

鲍上达嘴角染上个去年今日之时、少女总笑嗔他痞子一样的弧度:“你在的吧,釉梅。”

他知道她在的。

他总是能找到她的。

那剑身溅上了猩红色浓稠的血液,烛焰葳蕤生光,风声送来凌凌水汽,好像是谁在这世间看不到的彼端遥相应和。

而这少年执剑之上清远锋芒映衬出屋外的婉转回廊。

若是迈步小心回转过去,是否还能嗅得到半落未谢的梅花香意呢?

作者有话要说:  双杀。

先说一下,妇孺老幼就是把除去壮年男子的男女老少都涵盖了,查了点史料,不要置疑你的眼睛,真的是有人全不放过啊……

公子正在骑马赶来的路上。(真的,真的快回来了)

子曰:“君子上达,小人下达。”

——宪问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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