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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畏苦的大美人(1 / 1)

秋季里荫荫落花烂漫成斜阳光辉,最后一片青云浮过,硕大的月亮就要升起来。

“双桃这孩子又去哪里了。”崔姑母叹口气,拍拍缩在自己膝上打盹儿的阿笙的肩,柔声道,“这青梅做的蜜饯我尝着不错,最近小公子回府后又病了,他从小就畏苦,你去给他送一屉然后就回屋歇息吧。”

阿笙迷茫地眨眨眼,好半晌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下意识应声后,头脑里浮现出来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怪不得最近不常见到公子,原是因着生病。

于是她伶仃提着的灯笼往崔珩晏的院子去。

门口的小僮见是她,行个礼嬉笑道:“好久不见阿笙姐姐了,是来找公子吗?”

阿笙浅笑应了声是,“崔姑母让我给公子送些青梅制的蜜饯。”

小僮左右张望了一下,絮叨道:“不知道阿余哥哥去哪了,可现下左右无人,我又走不开,这可怎么是好?”

阿笙知道是因为自己来的时间不凑巧,也不想让对方担麻烦,于是提议,“不用为我引路了,我幼时常来,也还记得路。”

“那麻烦姐姐了。”小僮眼睛一亮,侧身让开路,“公子这个时间应该还没就寝。”

阿笙提步走进院子。其实,自从她年岁大些后,已经很久没有进过公子的院子,然而奇怪的,她就是能记得每个花木扶疏的转角是通向哪里。

就好像虽然她记忆已经模糊,可是腿却自发知道该如何迈步。

不多时,杜蘅的味道近了。

不待她敲门,就听到崔珩晏淡淡的声音:“还有几碗?”

“今天是最后一碗药了。”原来,阿余是给公子送药来的,“这月茄颠的毒可真够呛,熬药熬得我眼睛都酸了。”

所以公子卧病在床是因着这剂月茄颠。

然而,当时留春不是说过,月茄颠的毒很快就能解的,为什么直到现在还没解?

阿笙吹灭灯笼,推门而入,冷声问:“公子服的是什么药?”

似乎没想到她突如奇来地跨进门,崔珩晏服药的动作一下子顿住,甚至还差点呛住。

阿余吓得狠了,一个哆嗦,差点没绊住倒在了地上。

不消说阿余,从来都镇静优雅的公子连沾到嘴上的药都忘了擦去,一片狼狈之相。

崔珩晏眼珠是润泽的乌黑,他轻着声音问:“你都听到了?”

已经听到他中的是什么毒了是吗?

所以,他这么多年处心积虑深深埋藏、不敢让她察觉知晓的秘密,阿笙全部都要知道了啊。

一方面崔珩晏慌张失措,可又有一种阴暗的的隐秘期待,从他内心里最不为人知的角落滋生出来,沿着他洇凉的血脉奔走,就要刺破脊骨、穿过皮肉、钻出颚骨,在他沾着药液的唇边盛开出最为靡丽而妖冶的罂粟花。

阿笙会怎么样?

会吓到吗?会像他一样崩溃吗?

阿笙会对他说什么?

阿笙会为他难过吗,会扑过来呢喃一些什么,像是小时候误以为自己受伤了,就为他吹笛缓解疼痛吗?

阿笙会感同身受吗?

阿笙会愿意一直陪着他吗?

阿笙又会怎么想?

阿笙会……哭吗?

这么些年,这月茄颠的秘密,一直形同重负压在崔珩晏的肩膀上,让他在面对阿笙笑意清甜、期许寻到其他合意郎君的时候也无权置噱,只能在无数个霜寒深夜里,将她的名字咬出血来湮灭在唇间,暗无天日地数着自己最后生命的时日反复自我拉扯。

多少次崔珩晏扶着树干的层层脉络,听她悠扬地吹一支笛曲,耳朵是沉迷的,可内心里另有一层薄若蝉翼的隐忧:这样的和好春日,这样的曼妙曲子,他还能听多久呢?

这样好的阿笙,他又能再陪伴多久呢?

这隐忧从前就像烟雾,手指抹一下就消失不见,然而随着他病情越发严重,这担忧随着他不为人知的执念日益生长,就要成为一个蛰伏在路边的饕餮巨兽,伺机而动,等着张开血盆大口,将他所有的情绪与希冀都尽数吞灭。

每次他将苦涩辛辣的药沉进腑胃中时,就像是把自己所有沸反盈天、叫嚣着要探出头的暗兽吞咽着的欲孽活生生掐灭在心尖。

要是他能活得再久一点就好了,要是他能不这么贪心就好了,要是他能离得更远一点就好了。

前年师父随意问他是否想出海航行体验为商时,似乎没想到他一口应下,曾经也警告过这路途艰辛困苦、几乎说是十死一生也不为过,便是经验丰富如陈大儒也不能十拿九稳,确保他能平安回来。

但那个时候,崔珩晏嘴里说会小心安全,心里想的却是,要是他能死在外面就好了。

葬身鱼腹也好、流落荒岛也罢,哪怕是在吃人的野蛮族落中被活生生分尸入腹也没有关系,就让他留一个美好的符号在阿笙的心头。

这样过上十多年,她闲暇时吹起笛子,也会想起小时候有个陪伴着自己、不是那么差劲却骤然销声匿迹的朋友,好像就足够了。

崔珩晏病态地望着深碧上海面上浪涛翻卷,指尖颤抖。小厮都以为他是恐慌,还在带着哭腔劝慰,唯有他自己知道,那是在切切实实地激动发着抖。

就这样徒留一个诡谲的传说在世,他在阿笙心里的地位就永不会有人磨灭。

便是他自己,都绝无可能颠覆染指。

这是多么好的事情。

从前崔珩晏还小的时候,在诵读史书时,总是不明白为什么会有御史会因为不满政策,就甘愿撞柱命丧朝堂,只是换一代没劳什子用的清名传颂,未免也有点太不值得。

又太蠢。

然而望着伴着潮声盈满耳朵的涌动海浪,崔珩晏似乎忽然有些明白彼时他们的心中所想。

浓缩成一个壮烈凄美的符号蜷缩在阿笙的心尖,公子璜自是会心甘情愿。

然而那个风起云涌的夜晚,当他在万鬼嚎哭的切切声中恍然从噩梦惊醒时,他汗水湿透重衣。

这梦境远比惊天海浪带给他的恐惧,要来的多得多。

所以,他还不能死。

这梦境栩栩如生,连他摩挲过的树干纹路都粗糙地如出一辙,让他别说忘却,连殒命于此船上都不敢。

在他不能百分百确认阿笙余下的生命都生活无虞的时候,在亲自为阿笙找到世间最为完美的郎君之前,他决计不能死。

可是这又谈何容易。

这个太丑陋,阿笙喜好隽秀郎君,所以放到一边;这个家里清贫,阿笙怎么去受这苦,所以不要考虑;这个妻妾成群,阿笙不会开心,所以扔去一旁。

崔珩晏横挑鼻子竖挑眼,硬是寻不出一个好郎君,能配得上他的阿笙。

然而阿笙也如菡萏初开一般,渐渐大了,于是不必他再挑选斟酌,已经多了人来觊觎。

身为一个男子,崔珩晏最是能看穿旁人的卑劣。而这些披着人皮的秽物,如何敢去肖想他连梦里都不敢亵渎的阿笙?

而每当看到阿笙莞莞然,倩步走向那些郎君贪婪画下的深渊,崔珩晏又心里绞痛。

这样粗鄙龌龊的人,怎么敢?他们怎么敢?

但是又有另外一道声音告诉他:他们再怎样拙劣,也比你这将死之人强啊。

这样断断续续的反复撕扯与彻夜难眠,有时候令崔珩晏自己都感到疲倦。

可是当他看到妍弱的少女在静水旁,半侧着身、笑盈盈呼唤着自己的时候,又什么放弃的念头都忘却,直到再次毒药发作时,他重复尝到这愈演愈烈的蚀骨之痛。

可这痛楚于他来说不是折磨,反而是少有无需伪装出来的愉悦。

因为如果全身连同骨头和筋脉与更深层岑寂的血液,都为烈火灼烧的病痛所引燃,都为这深入骨髓的烧灼所沸腾,他就不用再去想、不必再去抉择、不需再去衡量。

世人都道他是这样风清月皎的公子。

但实际上他是这般污泥浊水的郎君。

连自己最为卑微朽烂的心意,都只能藏在每一次扬起下颌服送的一剂剂药里,隐匿在每次嬉笑装委屈的言谈间,消弭于他不经意地一次回眸间。

然后才意识到,他的命好像真的剩不了几年,便是连多看她一眼都觉得自己奢侈。

然而现在不同了,阿笙发现了,她自己发现了。

所以,他是不是,也不需要再藏了?

污秽也好脏污也罢,阿笙都会亲眼看到,他也不必再将真实的自己,隐匿在这风轻云淡的姣好皮囊下,可以将疯狂到歇斯底里的病态如毒汁一样溢出唇边。

看看吧,阿笙,看看公子是怎么样的人。

会逃吗?

不会逃的吧,反而会怜惜、会放纵、会怜悯、会安慰,即使知晓他是怎样的人,也不忍心再离开。

毕竟阿笙从小到大、至始至终都是这样温柔、这样美好的女郎。

崔珩晏没有清高的自尊心去辨别,若是她因着同情留下来,这情感到底应该名为什么又是否还纯粹,也不会因为自己是因着病才留下人,而觉得自己卑劣。只要她能留下来,陪着他就行了。

就算是悲天悯人也没有关系。

他又本来就是个彻彻底底的疯子。

而只要阿笙留下来……

崔珩晏的眸子是比乌夜还要沉的深邃,苍白的面容上,唯有被墨色药液润湿的嘴唇,是比茑萝还要能刺痛人的灼烧朱色,未被冠起的黑发是一条流淌的河流,像要把世间所有的荒秽都卷入。

这样世难再寻的雅人韵士就只专注看着阿笙。

就只是看着她。

连屋内的气压都沉下来,密密濛濛缠住她的,只有杜蘅清苦却深刻的香气,要把被裹挟的生命摧毁,亦或是与他共同沉沦进无人能窥见的深渊之地,从此就只有两个人相生相伴。

生命是这样无关紧要的事情,能这样痛快地死去便是最极致的快乐。

只是一个呼吸的时间,又或者已经是沧海桑田。停住的脚步又迈开,阿笙叹口气轻斥他:“公子是不是又嫌弃药苦,所以不好好吃药了?”

小厮阿余刚想开口说点什么,就听到阿笙轻快地调侃道:“阿余你也不用替他瞒我,留春都告诉过我,这味月茄颠的毒性,只需要金银花和甘草就可以解。这两种药材我都泡过水来饮用呢,哪里就这么难以下咽?”

她还意味深长地道:“公子快些服药吧,都多大人了,还需要别人来哄着吃。”

阿余屏住呼吸,一个字都不敢再提。

原来她还不知道啊。

漫漫蔽夜的银月清辉为万事万物都笼罩上一层轻纱,这泠泠的霰雪波粒点点坠在公子的睫毛末梢,千万年的惊雨都在此时尽数滴下。

然后他轻轻一眨眼,沉闷的室内空气又开始流转,轻越又温柔,“阿笙喂我,我就不怕苦了。”

作者有话要说:  留春:笑而不语

公子的梦和阿笙的不太一样,前面好像讲过~

崔珩晏真的是有点变态,你们不要嫌弃他,虽然嫌弃也没什么用qaq

新的计划是一百二十章完结,我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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