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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都言落子无悔(1 / 1)

芭蕉叶都掩盖过更夫敲竹梆子声响之际,便是晚秋时分。

也许是换季的时候不小心吹了风,一向身子孱弱的崔姑母又病倒了。

崔姑母因为身子不是特别康健,经常会外感风寒或者风热暑湿,刚开始的时候,大家也没觉得是件大事。

纵然是这次崔姑母卧在病床上的时间增长,所有人也只当是前段时间她心情郁郁导致的病情严重,何况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崔姑母上了年纪,所以这病才会痊愈的这样慢。

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崔姑母的病情不见好转,反而愈发严重,崔大夫人来探望的时候,都特意在叮咛她,别再为从前的烦心事劳动心神。

唯有李四老爷李垂文却莫名觉得,这崔姑母生病的事情是因他而起,在外面当自己的风流韵事传播不说,还不请自来。

连请帖都没有,也不知道怎么跑进的崔府,反正李垂文是得意洋洋地跑到崔姑母院落里,说什么“如若康复,还是愿意在院里给她留一个位置”这种话。最后在阿笙指示之下,被仆妇们拿扫帚给灰溜溜地打出门了。

然而不消说李冶勇登门好多次来探访,就连李垂文的如夫人都携礼上门,左一句“好夫人”又一句“受苦了”垂泪安慰。

可惜崔姑母的病情却是一点都没见好,是日渐消瘦,眼见着真的被病痛熬的只剩下一把骨头。

她们这些崔姑母的身边大丫鬟更是不用提,双桃不仅不再和阿锄在马厩私会,甚至卷着席子睡在了崔姑母的内室里,这回是彻底住下了,端茶倒水、揉肩捏腿一应俱全,细致的不能再细致。

不仅如此,每当阿笙表示来替一替她时,双桃还含着眼泪婉拒道:“我马上就要嫁人了,而且还不是在涿郡。从此山高路远,怕是再也见不到夫人了。就让我趁此机会,最后尽一尽孝心吧。”

双桃都这样说,阿笙也不好再拦着,只能将其他诸如取膳食、从药堂取药、熬药的跑腿事情包圆,最后不仅没趁着秋天贴一层秋膘,因着每日来回奔走,竟然还清减了一圈。

饶是如此,崔姑母的身体情况依然是每况愈下,沉睡的时间越来越长,便是醒着也只能说一会子话,就又会力竭而陷入久眠。

明面上大家都没有说,不过背地里全都在念叨:这位怕是真的大限将至,就快要行将就木了。

这日惠风和畅,虹销雨霁,连崔姑母都因着今日天气好,醒着的时间比以往长了不少,还摆摆手让双桃离开屋子,轻声叫阿笙到她跟前来叙了两句私密的话。

“若是我这次没撑过去……”

一听这个开头,阿笙登时就急了,可还不等她说什么,崔姑母好像就早有预料般,摸过她细而软的发丝,“你先听我说完。”

崔姑母含着颗蜜饯,声音也有点含糊的不清楚,像是在梦呓般:“我自己的身体我清楚,便是没有这场病,恐怕也撑不得太久。那医师说得对,我就是有心结,便是过了这么长时间,我也难以释怀。漂亮话谁都会说,可是人要是真的能做到这么清醒、万事不挂怀,甚至俯仰无愧的话,还叫什么人呢?”

她幽幽道:“人啊,是真的会变的。年轻的时候觉得自己光明磊落,从不曾做亏心事。可是现在年纪大了再回头想想,我真的有那样温良恭俭让吗?自诩是在济弱扶倾,是否反而是慷他人之慨呢?”

然而崔姑母只提了这么一嘴,好像没什么别的涵义,只是对阿笙规劝道:“你也知道我的情况,以博陵崔氏嫡长女的身份,风风光光嫁到合两姓之好的李家,十里红妆。当时送嫁的场面便是说成万人空巷也不为过,不知道多少女郎艳羡,可到头来不过是无子被休的凄凉场面。我是个彻彻底底的失败者,只是一个令娘家人蒙羞、让他们提到的时候头都抬不起来的累赘。”

“所以,”崔姑母最近很少说这样一长串话,静静喘了两口气,才接着道,“阿笙,你一定不要学我。侍奉婆姑、勤俭持家,对夫主温言相待是出嫁的新妇一定需得做到的事,便是他做了什么对不住你的事情,你也要宽宥原谅。就算再委屈再难过,也不要轻言发泄出来,在心里默默忍耐。等你熬到年纪大了,若是夫主或儿子有出息,你也被封为一个老太君,那时候好日子就来了。”

讲到了这里,崔姑母紧紧钳住阿笙的手腕,牢牢注视着她:“你须得记着,一定要有自己的儿子。若是生不出来,就从人牙子手里买一个替你生。待到生出来之后,去母留子,在这件事上,万万不可有不需要的仁慈之心。我就是在此道上听信了崔大夫人的话,非得执着于要一个从自己肚子里面爬出来的,结果吃了大亏,现在已是悔之晚矣。便是这孩子与你不亲近,你也是他的嫡母。碍于孝道,他必然会好好尊敬你。”

“你记住了吗?”崔姑母咬着牙,似乎是把生命最后的力气都燃烧,用在说出这一番话上,“一定要有一个儿子。”

然后崔姑母就卸了力,好像已经心满意足了,她还有心回忆起旧事来,“那时候我岁数小,躲在屏风后面,悄悄看着李家这个男郞,很是木讷,口齿也不甚清楚。父亲问什么话,都要犹豫好久才敢回答,还一直拿帕子擦汗。父母说这人胆子太小,恐怕难成大业,但我觉得不要紧,他能一心对我好就成。后来私底下相看的时候,他一双眼睛都看得直了,说必然会永远爱重我、对我好的。我的丫鬟全笑出了声,但我那时候心里想的是,就他了。我不看重才华名声,却看重他这番心意。只要他能对我好就成。”

像是觉得当时的想法有趣,崔姑母嗤笑出声:“当真是年轻。便是图人什么,也不能图他对你好。不知道哪天他就会收去这份好,而那时候你就一无所有了。银子和孩子,却都是你手里牢牢攥着的,我当时却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个道理。”

伸出帕子接走崔姑母吐出来的蜜饯果核,阿笙揉揉自己被捏青的手腕,疑惑地问:“既然不能做到,当初为什么还要承诺呢?”

崔姑母轻轻笑起来,又摸摸她的头发,“都及笄快要嫁人了,怎么还是一团孩子气?”

崔姑母自嘲一笑:“不过,我当时也是像你这般认为的。也是到最近才明白过来,想来我这么一大把岁数,想起李垂文的时候,居然还是又怨又恼,也是愚蠢至极。好在总算在咽气前,想明白了这个道理。”

“我相信他花前月下,对我做出承诺的时候,是真的认为会永远都爱重我、尊敬我的。就像当初,我犟着脖子对父母说绝不会后悔的时候,也是从未怀疑过自己的决定。”崔姑母又捻着一颗蜜饯,送到嘴里抿着,“可是人终究是会变的,你不能拿着他从前说的话来质问如今的他,因着这已经是两个人了。就像当初我觉得这果干腻人,一辈子都不会喜欢,可是现在年纪大了,反而觉出它酸甜味美。”

“不过是岁数小的时候太一意孤行,觉得自己永远都所向披靡、认定了的事情就不会改变。可是一辈子实在是太长了,我连身边人是怎么样的都看不穿,连我自己的命运都掌控不了,不过是断梗浮萍。又怎么能轻言永远不会后悔呢?我自己都做不到的事情,怎么能让别人替我实现?”

崔姑母淡淡道:“都言落子无悔。但是倘若真能重来,我再不会将男人的甜言蜜语,当做颠扑不破的真理,如若当初只是相敬如宾、听过的话都只当是过眼云烟、守好一个主母当做的本分,我也就不会再失望,更不会落得这个下场。”

午后久雨初晴的阳光播撒进来,让这榻上清浅弯着唇角弧度的崔姑母,又成了清名盖涿郡的嫡长女:“阿笙,我不再怨他了。”

好像是燃尽生命最后的华彩,她反而消去了从前身上总夹裹着的冷淡疲倦,显出来了一点快活劲儿来。

崔姑母最后还向阿笙埋怨道:“今儿这药怎么送来的这么晚?我都用不下了。”

因着路上出了一点差错,不过阿笙不想因着这琐碎事惊扰到对方。

因而,阿笙鼓着自己的腮帮子,只是道:“怕是因着不是双桃伺候,您就咽不下药了。”

“只是因着我要在她面前撑出主子的气势来而已。”崔姑母眨眨眼,指示阿笙把剩下的半碗药,倒在靠门最近的盆栽里,还小声冲她耳语道,“有时候这药实在是苦得厉害,我就支走双桃,悄悄把剩下的药剂和渣子倒在那里头,谁都发现不了。”

阿笙无奈,把这药碗带出去,头也不回道:“我再去用炉子给您热一遍,这回让双桃看着您服药。”

看着阿笙已经迈步出去,崔姑母轻笑着摇摇头,忽然伸出手,疑虑道:“你和阿璜的事……”

不等清妍的女郎转过头来,崔姑母又失笑:“罢了,我这辈子都过的如此糊涂,又有什么资格去指点你们呢?”

崔姑母最后扬声道:“阿笙,我这一生过的是不如意至极,没有一星半点儿的可取之处。你若是觉得我哪句话说的不对,听过后忘了就好。人生总归是你自己走的,只是闭眼前若能做到此生无憾,已是世上顶顶了不起的事了。”

阿笙抿住唇,遮住眼睛加快脚步去烧热炉子,重新加热这半碗药,不住扇着火,连眼角都氤氲出了一点泪意。

然而,这碗药最后却没有机会再送进内室了。

自从这个温暖午后,崔姑母念着小睡半晌的名头倒在枕衾上,却再也不曾醒过来,抱着一抹释然的笑意,好像真的陷入了与世长绝的安眠中。

赶忙请来的相熟医师切过脉之后,叹着气摇摇头,只是道一句:“准备好棺材冲冲喜吧。”

这就是准备后事的意思了。

院落里大大小小的人全都放声哭出了声来。

一片悲声之中,唯有阿笙睁大双眼一字未出,在红着眼眶的双桃抱住自己问怎么办的时候,才闭上了双眸。

沉沉、沉沉地吐出了一口气来。

阿笙转过头来,轻声却无比笃定地说:“双桃,是你做的吧。”

似乎生怕对方听不清,她目光澄净而冷淡地重复着:“下毒来害崔姑母,让她沉睡不醒这件事情,都是你做的吧。”

作者有话要说:  这次不会死

无奖竞猜环节:从前崔姑母做的是什么后悔了的错事呢?

还有一个不算提示的提示:虽然这是一篇古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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