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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大美人的言下之意(1 / 1)

刚刚谢家的三老爷才从书房无声退下,今上端起过茶盏,润了润无色的薄唇。旁边的太监小怒子为他磨着墨,小声道:“方才梨贵妃送来了一屉子点心糕果,陛下可想用一些?”

这梨贵妃虽然在后宫中风光无两,但其实并不会常来今上的书房,特别是送甜糕这样的事情,她从十多年前回到宫里就不曾再做了。

今上姬无厌放下了茶盏,神色虽依旧是不耐烦的,但总是比从前眉目都萦绕着暴戾的样子,舒缓了不老少。

姬无厌瞥了一眼,没什么感情地收回来目光,“搁着吧。她是想为自己的好儿子讨谢家大房的这个女郎做媳妇儿。”

说到这里,姬无厌冷嗤一声:“按照规矩,谢洄笙是谢家老大的嫡亲女儿,这阖府的荣耀基本都是她父母挣来的。从前是她没找回来,现在都归府了,这谢家其实不该搁在这老三的怀里,也应当还回去了。想娶谢洄笙,那也得看谢家能不能愿意啊。”

小怒子闻言,自觉将那食盒提的远了些,小声道:“不过崔公子的婚事,殿下您有什么眉目吗?”

姬无厌声音无波无澜,“这小子估计已经没几个月的活头了。你没听他说,无意惊扰心慕的那个女郎吗?估计现在都已经开始准备自己的后事了。”

太监小怒子吓一跳,讷讷道:“何至于如此?我瞧着公子他身子如松,并不像病入膏肓了。”

“所以他是我的亲生儿子,不是你的。”姬无厌手中的毛笔顿住,睨了陪伴自己多年的太监一眼,“要不是他快咽气了,你以为他会这么礼让谦逊,说什么只是自己的痴心、与对方无关吗?”

不会的。

纵然外表是皎然如月的翩翩君子,心里必然是偏执而不安,无论是装委屈还是耍心机,必然会用尽千般手段、万种谋略来达成目标的。

若说为什么会知道?

当然因为他姬无厌本就是这样的人啊,当初光是瞥崔珩晏一眼,都不用多说话,就能知道这素未谋面的亲子是个什么样的德行。

他实在是太了解了。

小怒子咽了口唾沫,不是很能理解为什么亲儿子就要翘辫子了,这个做父亲的还能如此淡定,语气就像是在讨论明天早膳要用什么。他揣测道:“便是涿郡那边不能治的顽疾,王都地大物博,想必也有解决的法子吧。”

姬无厌抬起眼皮,眼神有几分无奈的倦怠:“你以为当时他一个崔家不受宠的郎君是怎么识得的陈大儒?我又为了什么将他派去南疆?”

便是崔珩晏再足智多谋、文韬武略,若是没有今上暗中的引荐,怕是也很难有门路相识。

早在今上姬无厌发现姬昭时不是自己的亲生女郎,远在涿郡的公子璜才是之时,他就已经在明察暗访中发觉了崔珩晏的病情,本来只是因着不太方便,所以才派遣陈大儒去带这孩子找深居简出的神医。

不过公子的冰雪聪明自然也是在意料之外的,陈大儒起了爱才之心,破掉之前的誓言将其收为自己的关门弟子也是不曾想到的。

后来,这神医表示自己束手无策,只能再延长十年的寿命,后来姬无厌又听闻南疆有著名的蛊医,这才让公子挂帅去平复所谓的战乱,既是擢升一下公主要尚的驸马萧易远,也是让崔珩晏治病。

那萧易远是个蠢的暂且不论,姬无厌倒确实没料到就连蛊医也对崔珩晏这病一筹莫展,便是以毒攻毒,也只能在之前神医的基础上,再续个两三年的病。

而月茄颠本就是无药可解的,能延缓这么些年的死亡已经很是便宜他了。

不过再怎么延缓也到底还是要死的,算一算,也就是这几个月的事情了。

姬无厌撩开毛笔,手指交叉着搭起来,漫不经心地笑起来,“尽人事,听天命。谁让他中的是月茄颠的毒呢?这也是没法子的事。”

小怒子不由腹诽:您这个做父亲的凉薄不假,那人家的亲生母亲能乐意自己的孩子就这么上西天吗?

冷冷地垂下眼光,姬无厌微笑起来,“你倒真是胆子大了。”

糟糕!小怒子才发现,自己居然把心里的想法直接给说了出来。

不过姬无厌倒也没动怒,甚至也用不着对方伺候,伸出修长的手为自己续上了一杯茶。水声泠泠,他温润笑起来,“你说的也是,她这不是回来了吗?”

他嗓音像含着沁凉的薄荷叶,“她回来了。”

太监小怒子也算是伺候这位主子很多年,便是再怎么阴晴不定,也到底摸出了一点该怎样伺候的心得,让他坐稳了这个总管公公的宦官位置。

比如姬无厌陷入回忆的现在,他就得提着无人问津的梨贵妃的食盒,行一礼,无声无息地倒着步子缓缓退出去。

小怒子才一出门,就被一团黑乎乎的影子吓一跳,而那影子倒是比他还惊惧,要不是小怒子伸手扶了一下,怕不是就要殿前失仪,跌个跟头摔到书房里头去。

他觑了觑眼睛,呦呵一声,“我当时谁?原来是谢大人啊,奴才原还当您已经回府了呢,不曾想您倒是杀了个回马枪,当真是唬了老奴一大跳。”

显然,谢三老爷也没料到小怒子出来的这么快,不由得尴尬地摸摸鼻子,“微臣也是忽然想起来有件事情忘记和陛下斟酌一下,所以才在殿前头候着的。”

小怒子不阴不阳道:“可用奴才给您通传殿下啊?”

“不必劳烦公公,我现下已经琢磨明白,也不再叨扰陛下,这就回府去了。”谢三老爷忙不迭压低了声音,讪笑着转身溜走。

这回才是真的会谢府了。

待到小怒子眯着眼看他走远,这才收回目光,对着书房口侍奉的两个小太监一人来了个窝心脚,“你们就让他这么听墙角?要是殿下知道了,你们上面的这颗头就可以跟下面的宝贝一起悬在房梁上了,这才开心是不是?”

两个小太监慌忙求饶,嗫嚅道:“小的们哪敢僭越,去打扰殿下啊?都是在等着师父您呢。”

小怒子凉飕飕地瞪他们一眼,平时撅着腚邀功的时候,怎么不像现在这么会溜须拍马呢?

不过他大人有大量,懒得理他们,轻轻甩一把拂尘转身走了。

手里的食盒沉甸甸的,就像谢三老爷此刻回府的沉重心情。

祈华君主看他回来,抽手递过一张帕子,“老爷这是去哪儿了?怎么热的满头是汗。”

这哪里是晒出来的汗?

谢三老爷一把抓住她的手,吐了口气,“好夫人,这可全都是冷汗。那位可能是要卒了。”

听了这话,祈华君主赶忙回身掩住了卧房的门,“这话可不能乱讲的,那位不是才回王都吗?”

是的,旁的平民百姓可能不知道这里头的门道,但是他们身为陈郡谢氏的人,旁的不说,谁才是上面人的亲子这些事情,还是能理得清的。

平时,那也不过是因为今上暧昧的态度,也揣着明白装糊涂罢了。

给他倒了一杯茶,急性子的祈华君主催促道:“老爷你倒是快说啊,卡在这里惹人着急,王都的那位神医不是都给他治了。”

谢三老爷接过茶,一口气喝光,这才哀叹道:“那位中的毒不是旁的,好像是叫什么月茄颠的。”

向阿笙转述这话的谢二小姐谢涵秋,满脸都是惋惜之情,“哪怕是砒霜和鸠毒,神医都能救治,偏偏是这个月茄颠。只是可惜崔家这位隽秀无双的公子。”

翻着话本子的动作一顿,阿笙抬起清莹的眸子,黑亮的睫毛微颤,“月茄颠是什么厉害的毒吗?”

不是咽下些草木灰就可解了?

谢涵秋只知道从前阿笙和公子璜都来自于崔府,倒是不知道他们真实的关系,于是也没什么忌讳,直接把知道的讲了出来,“哪里是那么简单的?听说便是连南疆那边的蛊医都没法子治,这就是个等死的病。”

她没看到对面妍美女郎骤然苍白的脸,还自顾自地感慨:“红颜多薄命,崔家小公子皮相太过于俊美又冰雪聪明,倒是比寻常的佳人还要命运多舛一些,实在是可惜。”

阿笙嗓音是比无垠的雪景还要苦涩的凉,“崔公子不是还有个未婚妻子吗?这位女郎可该怎么办?”

谢涵秋不住摇头,扼腕叹息,“哪里来的未婚妻啊?前几日的宫宴你没去所以不晓得,崔公子他当着所有朝臣家眷的面,把婚事给退掉了,这是想孑然一身地赴死啊。”

当啷一声响,原本在六扇鸟楠木雕花桌子上摆着的那个蓝釉葵瓣小矮壶被扫落在地,原本要说的话呛在嗓子里,谢涵秋迷惑道:“姐姐,你这是怎的了?”

明明是冬雪就要消霁的晴日,阿笙却拿起了厚重的斗篷盖在身子上,整个人却还是冷的不停发抖。

她终于明白了。

公子的踟蹰与犹豫,欲说的话与吞回去后无辜的眼,偶尔的寂寥与转瞬即逝的落寞之色,以及那些意味不明的含混笑意。

她全都明白了。

像是前几天的夜晚,无言跨过轩窗,哪怕荆棘刺伤了腿也要执拗看她一眼,面对着自己的问话也只是无可奈何的微笑。

阿笙当时说:“公子已经有未婚的妻子了。”

然后崔珩晏以手触额,神色是微芒夜色掩盖的朦胧,他嗓音低低地靡哑笑起来,“不会的,不过阿笙你没必要知道了。”

当时阿笙只是心下恼怒,微韫地赶他出去后,也没有什么其他的奇怪联想。

然而现在阿笙明白了公子所有不曾说出口的言下之意。

公子自然不会有未婚妻,也没有办法来娶阿笙,所有的未来全都是空中楼阁。

因为他就要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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