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金羊毛(1 / 1)

自从上一次的信笺之后,阿笙再也不曾收到过留春的来信,好像一切都消弭在这个暖意融融的初春。

直到她得知了涿郡范府无双的死讯。

当这个信息传入耳朵的时候,阿笙的第一印象不是悲伤或是愤怒,而是荒唐。

怎么可能会死呢?

上一次传信的时候,留春还说涿郡的桂花开了,她制成一罐蜜露,每天滴两滴到茶里,又香又甜,令人口舌生津。

留春还说,她找到了自己之前遗落在崔府没来得及拿走的首饰钗环,还已经细细用布巾擦拭过,要连着那壶苏屠醣一起,找镖局里面的镖师一路护送过来。

甚至于,留春还向自己讨要了王都贵妇烹煮牛乳的方子,说要给自己爱挑嘴的儿子乖乖喝下,让他吃掉就忘不下。

留春最后告诉她,“纵然许公子不是十全十美的郎君,但他待我也算是不错。我愿意和他相知相守,把从前的事都忘却,好好地和他过日子。”

突兀地,阿笙耳边浮现出旧日崔姑母幽幽叹息的声调:“图一个郎君什么都行,就是不要图他对你的好。”

但是留春死了。

所以留春永远地留在了这个腊尽白雪的阑珊春季,再也不用、也不能见到霜凋夏绿、秋月寒江、冬雪皑皑。

就只会存在于这个万事万物都初萌的美好季节,与冬眠后刚钻出泥土的新芽打个照面,永远地沉睡在春花之下。

从外间踩着木屐的侍女踢踏响着走了进来,左右看一圈疑惑道:“花锦呢?”

不过她也没多想,只是高声唤着阿笙:“小姐,你的信到了!”

信笺上的字迹阿笙再熟悉不过,正是幼年与她拜于一个先生门下的留春。

果不其然,留春不会死的,想必都是空穴来风的流言蜚语,因着涿郡离这里太远,所以中途出了岔子,阿笙放下了吊在嗓子里的这股气。

然而,她这一口气还没舒到底,就被拆开信后的第行字给震得脑子嗡疼。

“阿笙,见信如晤。当你看到这一封信的时候,我应当已经不在人世了。”

这一切都是怎么发生的呢?

晌午时分,拿出绢帕替许志博擦拭好酒液,留春的手指也不经意间沾染上了苏屠醣酒液的芬芳。

哪怕是留春彼时心神恍惚,也不得不承认,这酒酿当真是醉人,就快要让她把这一切当做是一场梦。

太荒谬了。

留春筹谋这么久的一壶酒,许志博拍着胸膛、再三许诺的一壶苏屠醣,居然就这样轻轻松松地被打碎在地。

太荒唐。

然而,攥着沾染上湿润泥巴的留春想,她要去哪里再来找到这么一壶绝世的苏屠醣呢?

不会再有了。若是不曾告知阿笙还是另一说,问题是她已经承诺过阿笙,会以土仪的形式送给公子璜这一壶救命酒。

那现在该怎么办呢?

不仅是崔珩晏的问题,这三年来,在无数的通信来往之中,留春也从对方的寥寥数语中,察觉出了阿笙对于公子朦胧挂怀的伤感之意。

现在,倒是留春先给了他们悬崖上的一滴虚幻的蜜糖,却要转眼抽走。

为了照料孩子已经磨平的指甲,在掌心里嵌出来血迹,对着许志博惴惴不安的眼神,留春的笑容越发宽和:“无碍的。”

会有人替你偿命,所以无碍的。

迈着与往常别无二致的脚步走出许志博的庭院,留春头也不回,快步走向清晨才光顾的青仁堂。

拿着医书随性翻阅的郎中一愣,看她一眼,“还要开给小儿开胃的山楂丸子吗?”

他还自得一笑:“我就说,用下那个山楂丸子,再挑嘴的小郎,也能连用三大瓷碗的粳米还叫饿。”

留春淡声问:“有见血封喉、不留痛楚的毒药吗?”

本来还晃荡着腿在藤椅上的郎中一个趔趄,狼狈不堪道:“无双,你怎么又捡起旧行当了?”

他摸摸下巴揣测道:“莫不是你的许大公子看上了别的貌美娘子做滕妾?”

说着,郎中就转过头,原本温润的笑意收成面无表情的模样,伸手去拿无毒甘平的零榆。

不能留她了,郎中想,这样恶毒女郎的行迹,他须得告知县令,将这些年她害人的证据悉数交出来,对簿公堂。

这样歹毒心思的女郎,一门心思只害同样命苦的无辜姑娘,他决不能再眼睁睁看着发生第二回。

然而他推开小屉的手指,却在留春的下一句话落地后顿住。

留春温声说:“不是的,是因为这药是留给我的,我不想死得太痛苦。”

郎中惊诧地回过头,瞳孔放大,“这是为何?”

“我还当你不会问呢。”留春微微笑起来,当真是春影横斜的媚意,婉柔不可方物。

从前留春第一次买月茄颠的时候,郎中刚开始断然否定,直到她情急之下说出自己的痛苦遭遇,表明自己这药是下给范邨的时候,这郎中才住了口,经过仔细询问后才斟酌着药量给她包好了。

甚至刚开始的时候,郎中还会经常到范府去给众人切脉,就是为确认这药确实是下给范邨的。

到了后来,郎中才放下心,只是问她索求药剂的数量而非多余盘问。

叙述完大致的情形后,郎中哑声,于是沉默静静发酵在这溢满草药味的铺子。

良久,他才断然摇头:“这太过伤天害理了,我不能卖给你,你居然想谋杀自己的亲子,便是复仇,这也太过了。”

之前许志博倒是还醋过这郎中,留春微弯着眉眼,饶有兴致地想,不过她猜许志博一定不知道一件事情。

留春轻着声音开口:“你是范邨原配妻子的幼弟吧。”

隔着笠帽,她都能猜出来这郎中瞠目结舌的眼睛:“你瞒得其实很好,我之前从未猜测过,直到机缘巧合之下,我见到了那位夫人的画像。”

是如出一辙的细致眉眼,也是相同的悲天悯人。

太过良善的女郎也好,郎君也罢,总是要被人欺负的。

留春温声问:“不去加官进爵,而是死守着这药堂做一个小小的郎中,你是在为了姐姐复仇吧,怎么这么多年都下不去手呢?”

郎中深呼吸几口气,到底还是颓然地靠在被阳光焐热的木桌上:“我没有合适的契机。”

轻轻摇摇头,留春一刀见血地指出:“你是不想杀人,或者说,不敢亲手杀人。”

不顾他的连声反驳,留春望着外面的天色翘了下嘴角:“这些理由,你与我说无益,就像你觉得我这样做很荒谬,我也不在意。我只会给你一个结果,欺你辱你家姐的范家,从此断子绝孙、后继无人,就连不是挂着范家名头的吾儿也不再存在,你觉得怎么样?”

郎中的嘴巴开了又张,嗫嚅说:“范家已经没有子孙后代了,你的儿子没有范家的血脉,你不必如此。”

“但他姓范。”留春眼睛波澜不惊,冷血到似乎不是在讨论自己的儿子,“许家一定会鼎全族之力帮这个孩子,到时候范姓依旧是大族,可以享尽荣耀辉煌,这样你也愿意吗?”

家姐惨死的样子还浮现在眼前,出现于他每个闭目沉睡的恐怖梦魇里,漂浮在每次路过门庭若市的范府门前之时。他没法抗拒这样的诱惑。

郎中舔了舔干涩的嘴唇,“但是你的儿子什么都没有做错啊。”

“没办法,谁让他骨头里面是许志博的血,而我是因为阿笙才能有了后来的他。我是个无能懦弱的母亲,想不到别的让许志博痛不欲绝的法子。”留春说这话的时候,眉梢上扬,“这错,我便用命来偿。”

太过狠毒,郎中望着留春笔直的背影,瑟缩地想。

但是也足够有勇气。

但凡他能有一半这样豁出去的勇气,就不会让范邨再苟活于世上这么多年。

他虽不能认可,但也足够尊敬。

从暗匣里拿出家姐的画像,剃掉髯须,郎中就觉得是在照镜子。

“姐姐,我好窝囊,最后还是要让你的姊妹来复仇。”他抿着唇干涩道。

名为无双的留春和郎中的姐姐曾经都侍奉过范邨,呼吸过同一个后院里的血腥芳香,可不就是姊妹?

一个因范府被折磨而死,一个屠近范府阖族,连后代都不曾留下。

有因必有果,如若范邨当时在虐杀人时,曾有过哪怕一星半点的怜悯之心,故事的结局是不是都会不一样?

把安眠药掺进桂花味的茶水中,哄得挑嘴的儿子沉沉睡下,留春温柔地抚摸了一下他的鬓发,“好孩子,来生不要再认我做母亲。”

烧开的水蒸出缭绕的雾气,就要遮住她流下泪水的眼睛,菜案旁还是精心调制的牛乳,就是为了哄劝他能喝下。

留春好不舍得,便是自己承受千万般的苦痛,都不想让自己的儿子代受己过。

但是她到底还是举起了屠刀,划破空气的残影风干了她眼角的泪。

就这样吧。

半周后,收到信的阿笙自然不能从留春短促的几行字中,猜出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阿笙只能看到结果。她只知道许志博发了疯,不仅踹翻了苏屠醣、屠杀了自己的亲子,甚至还令留春遭遇不测。

听闻许志博在疯癫地买醉之后,已经被处心积虑、看他不爽的对家抓到了把柄,一份诉状已经递到了上头去。

已是收押大牢,怕是难以活不过今年的晚秋。

就连阿笙想替留春做一些什么,都已经找不到得以报复的对象。

不过最后留春安慰她:“我就想长久地留在这个春天,温暖适宜又不溽热难耐,你别难过。”

薄薄的纸页后,是厚重的地契银票,从前崔姑母留给阿笙的东西,不知留春是多困难才从崔家人抢到了手里,此刻尽数留给了她。

春枝花影扶苏之下,留春笑靥温和明媚:“阿笙,你别难过。”

怎么会不难过?

是春风吹过窗棂,撩动起姣美女郎的额发,似乎是在轻声劝慰,又似乎只是个温暖的怀抱。

不知道发生什么的侍女鸣绿看到阿笙流泪的样子,急得从袖子里拿绢帕去擦,啪地轻声一响,又是一封信落下来。

鸣绿一拍脑门,赶紧道:“对了,书斋的老板也送来了一个封信,说是小姐您的乐谱有贵人买去之后,一定要见见您的先生,什么要求都让小姐您尽管出。”

她糊涂地摸摸头:“不过小姐就只买过话本子,什么时候谱过乐谱啊?这刘公子是找错了人吧。”

本来已经要说出婉拒话语的阿笙顿住,轻声问:“哪家的刘公子?”

“就是益州的爱乐成痴的那位刘公子,刘异曲啊!”鸣绿抓着帕子嘟囔着,“我猜着是想找二小姐,不过递错了信,这书斋老板也太不小心了些。”

作者有话要说:  请做下一句话自我评价。

留春:断情绝爱版美狄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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