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耀京入了雨季之后,仿佛是谁把天给捅了一个窟窿,整日整夜地漏着雨。

尤其是入了夜后,若是倾盆大雨还好,屋内燃起暖融的红炉,手边捧一盏热汤,将寒意驱得干干净净。可偏生是小姑娘娇气似的绵绵细雨,屋门合紧了嫌热,稍敞了那雨势跟蜘蛛丝一般缠缠绕绕地黏在骨头缝里,只叫人动一动脊骨都黏腻的难受。

宋云烟一早就妥帖地嘱咐好谷雨和立夏,把屋子熏得舒适和畅。还吩咐了小厨房熬了驱寒的姜茶,佐以少将军送来的寒山翠,小厨房的下人们个个倒是心思伶俐的,吃食端上来时,还制了几笼宋棠棠平日里惯吃的小点儿。

宋二小姐虽然自幼被娇惯溺爱,但她性子柔和,比起宋云烟隐有的“尊卑阶级”,她从未端过大小姐的架子,一心善待下人和丫鬟,逢年过节,都要自己掏了小金库去打点宋府上下。奔着宋二小姐这菩萨心肠,府中也都拿真心相待,若市井中听了旁的谣言,无论是家丁还是丫鬟都有撸起袖子上前跟人拼命讲理的勇气。

“大姐!”

她甫一回到宋府,就直奔着宋云烟的闺阁,一张小圆脸气呼呼地鼓着,谷雨和立夏左右托着她的肘弯,生怕自家莽撞的二小姐又给磕着摔着。

“棠棠。”宋云烟无奈摇头,她放下手中读到一半的卷经,亲自扶过妹妹,莹莹手指刚触上她的小腕,顿时微有诧异地扬眉:“外头落了雨,你为何不先换下这身衣裳......”

还未说尽,话头却止住了。

宋棠棠通身未沾雨意,江湛将她护得极好,连着垂在腰后的发梢都泛着清冽的燥意。

她微微一笑,挥手屏退伺候的丫鬟,亲自让着妹妹到香椅上坐下,然后素手揭起茶盖,姿态娉婷地往青盏里浇着茶水。宋棠棠还是那副气鼓鼓的模样,宋云烟掩面失笑,试过瓷身温度之后,才卷着热茶握上她的手心:“棠棠,先喝点热茶,暖暖身子。”

宋棠棠依言低头,小小抿了一口,眉间耷着的郁结刚散开,她好似忽然醒神,又急急恼恼地蹙起来。

“大姐姐,棠棠有事情想问。”

宋云烟夹起一块热腾腾的糕点送进她唇中,点头道:“嗯,大姐听着呢。”

宋棠棠一口茶一口糕的没停下,从唇齿中滚出的话也没停下,待她说完,身子已然流转着暖意,而一小方糕点也吃了大半。

“......大姐姐,六王为何说我欠了他的人情?”

宋云烟手指一顿,随后若无其事地在净帕上摁了摁,才道:“原来今日你同少将军在醉烟阁内遇见北狄六王子了?”

“那可不!”说起这个宋棠棠就满肚子的腹诽,“大姐,这六王当真是个怪人,一边讥讽我,一边又问江湛讨我。真的,若不是顾着咱们大耀的礼数,我这杯茶呀,就该往他脸上泼!”

宋云烟对拓跋珣是半分好感也无,她唇边冷冷一扬,轻嗤道:“都说北狄荒蛮,此话看来不假。棠棠,当日在鸣鹿园遇险,他眼见你落下断崖却无动于衷,事后又说你中了他们北狄的毒,只有他能解......”宋云烟面上显出讥色,她摇摇头,道:“先前我是顾虑你身子不好,怕你听了这么个消息会情绪不稳,故此是想等你好些了再告知你。这事儿一拖再拖,姐姐瞧你整日高高兴兴,也不愿意拂了你的好兴致。”

她顿了顿,又说道:“不过棠棠安心,你不欠他任何。这是咱们宋府和他北狄六王的事,要出面,也是爹和大姐。棠棠,凡事莫怕,也莫要往心里去。”

宋棠棠眨眨眼,小舌尖含去唇边的碎屑,心中涌起一股暖洋洋的热意,烘得她鼻尖通红,连着抽噎了好几下才没溢出泪来。

一句“要出面,也是爹和大姐”,足以见宋二小姐在众人心中举重若轻的地位。

“大姐姐......”宋棠棠腻腻歪歪地凑过去,像幼时候两姐妹亲近,用软绵绵的气音撒娇道:“棠棠今夜要和大姐姐睡在一起,好不好嘛?”

“我还能不依着你了?”宋云烟掐上她的小鼻尖,轻柔地晃了晃。“对了,你今日回来时,是不是惹少将军生气了?”

宋棠棠立时瞪圆了杏子眼,比她还要难以置信道:“我没有啊!”

宋云烟稍一沉吟,怜爱地摸了摸拱成小动物模样的宋棠棠的脑袋:“我瞧着少将军好似不大高兴?”

“你说他啊。”宋棠棠蹭了蹭宋云烟白腻的手心,乖乖笑道:“方才不是同大姐说了今日遇上六王,然后嘛,这六王着实是个奇葩。”

宋棠棠像是说戏的捧哏,一唱一和的道来事情原委:“......最后呢,这六王临走之前,把他自己点的德春源请过来唱戏,那戏文属实不好,是个两厢怨怼的悲剧。把少将军给听恼了。”

宋棠棠拍拍手,歪着小脑袋靠在宋云烟盈有馨香的肩颈,高高翘着唇角,声音黏黏糊糊地说道:“我听得出来,这戏文不外乎就是编排我和少将军嘛。只是我和少将军的情分是前后两世修来的,岂能会因为这些酸不溜秋的戏本子就给唱没了?”

她说后,又老神在在的摇头:“不能的、不能的嘛!”

宋云烟笑容清浅,她微微点头,纤细五指绕过妹妹耳边的鬓发,仔细地捏上她未饰耳坠的小巧耳垂。

宋棠棠又挨近宋云烟些许,她虽看不见,可一双幼鹿一样的圆眼清澈明净,她咬着唇,忽然拐过话题:“大姐姐.....近日来,宫内可有什么消息?”

“嗯?”宋云烟微有愕然,一时间不知道她想问的到底是什么:“什么消息?”

宋棠棠心底里还吊着一口因为剧情已经走到北狄这一支线而不上不下的气,她担心朝阳,却又无从问起,只得含糊道:“就是......陛下可好、贵妃娘娘可好?楚王怎么样了?顺王呢?又或者是......”她的声音蓦地小下去:“公主殿下。”

宋云烟听她七拐八拐,一下就抽出了重点,“你说殿下?几日前不才见了殿下吗?说起来你同朝阳公主倒是投缘,你们年纪相近,性子也相仿,若是我得了两个妹妹呀,定要天天一个头、两个大。”

这话说着确实有一些僭越,但无奈朝阳公主一口一个“云烟姐姐”,先前还四个字四个字的唤,到最后,可就同宋棠棠一样,只唤她“大姐”了。

宋云烟在她绵绵雪白的面颊上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你呀,小淘气包一个,可别将咱们最尊贵的公主殿下给带偏了。”

姐妹两又说了一会儿的体己话,宋棠棠刚饮过药,眼下开始哈欠连天。

而宋云烟婷婷袅袅地坐在一室柔光里,她微垂着黑白分明的眸子,睫影细细轻颤,她看着妹妹的脸,忽然陷进了一股无声的沉思当中。

*

披着蓑衣的打更人踩着檐下的一席窄地打着梆子,在疾风骤雨中他猛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道沉稳有序的脚步,想起街坊口中传得有鼻子有眼的精怪鬼事,登时吓得抖了一个激灵,慌不择路地顺着月光躲进了一角小巷。

一方惊雷划破浓墨的夜色,将他肩上的金蟒映衬得咄咄逼人。来人踩着细密的雨水,青石板被灌浇得仿佛重新刷上了一层亮色,他撑着一柄鸦色的黑伞,周身干净的雨雾不沾。

一身几乎要融进夜色中的黑衣,连凛冽的眉峰似乎都藏着见血的刀刃,唯独那双幽邃的紫眸,轻佻风流地转起几分散漫笑意。

“好巧。”

他先开了口,腔调也是懒懒洋洋,而这人的身姿极其笔挺,利阔往那儿一立,仿佛是一柄稀世罕有的长剑。

廊檐之下的少年稍稍抬眼,看见拓跋珣大步而来,踩碎了影印在肮脏水洼里的一轮残月。

一人是刻进夜里的黑衣,一人是恍若昼日的璀白。

与在宋二小姐面前的姿态判若两人,眼前的清朗少年,是战场上令敌人闻风丧胆的玉面将军。

浓烈的淬金色晃过江湛的眉眼,清隽挺拔的少将军立在廊檐一角,闻言,面无表情道:“不巧。”

他偏过头,绕过一丝从拓跋珣身后奔袭而来的冷风,无波无澜地说道:“我在等王爷。”

“哦?”

拓跋珣挑起单眉,他用指腹摩挲着伞骨,这柄黑伞也不知是用什么材质,在夜色里浮跃着浅浅银光。

“你怎知,本王今夜会路过此地?”

说完,他便收了黑伞,跺脚间迸溅下几缕水花。江湛身形不动,而那故意向着他溅射来的污水却没染上纯白袍角的一丝一毫。

江湛未答,垂眸捻了捻指腹,水汽薄凉,隐隐渗进纹路。

拓跋珣不以为意,他倚靠在干燥的某根檐柱下,双手一振袖袍,活像个闲散纨绔地拖着腔调道:“少将军真是好生无趣。难道少将军就不好奇,为何宋二小姐身上会中只有我北狄才有的剧毒,亦或者,你们大耀,又怎会有产于北狄的无影?”

江湛清冷的声线平直:“今夜六殿下前来,不正是为了此事?”

“啧。”拓跋珣摇摇头,“比起你,本王更喜欢跟其他那几个皇子打交道。”

他原以为抛个饵食给江湛,对方会穷追不舍的逼问。熟料江湛只是气定神闲的点点头,不紧不慢道:“殿下,夜里风凉,军机处还有要事,我不可耽误许久。”

“......”

拓跋珣收了笑,“江湛,此毒解不了。宋棠棠死定了。”

“......”

江湛眉弓一跳,又听拓跋珣那永远不可能好好说话的怪调:“哦,方才那句本王是开玩笑的。少将军,本王见你整日都板着张脸,真难为宋二小姐还如此死心塌地的维护你。”

江湛不说话,拓跋珣也不嫌气氛沉闷,他把玩着腰间的玉佩,又道:“说起来,想谋害二小姐的人心思确实阴险歹毒。北狄这毒唤无影,便是无声无影就悄悄夺了人的性命去。饶是你们中原有最好的神医圣手,也决计无可能将她从鬼门关中抢回来。”

“金髓丸虽然算不得多珍稀名贵,却也是我北狄皇室的一味良药。本王言尽于此,少将军何其聪明,想必剩下的话,就不需要本王继续提点了。”

拓跋珣左右活动着肩骨,从柱下捡起一枚碎石子,远远一掷,在一坑水洼中砸碎了月亮。

“鸣鹿园刺杀不成,又生了下毒一计。少将军,若是不快些将此人揪出来,你的宋二小姐,才是真的死定了。”

他笑一笑,随手揩过袍角,“少将军,本王可不是站在你的对立面。”

“你的谢礼,本王等到你和宋二小姐大婚之时,再亲自来讨你一杯喜酒喝吧。”

作者有话要说:  祝大家今日愉快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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