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文彬赶到附属的医院时,憋了一肚子的火,推门看见病房的椅子上坐着位银发苍苍的老人,定睛一看,是訾崇茂,于是到嘴边的话又憋了回去。
訾岳庭当然也在,病房里没有多余的座位,他就站在病床边,而林悠呢,脖子上戴着颈托,一条腿高吊着石膏,规规矩矩地躺在病床上。
走近了看,姑娘脸没花,也没破相,不幸中的万幸。
“你这孩子,怎么不给我打电话?”
要不是訾岳庭告知他,林文彬到现在还不知道这件事。
林悠小声说:“手机摔坏了。”
病房里,林悠的同事也在。当着訾崇茂的面,林文彬不敢找訾岳庭的麻烦,遂把火气转向了那天在派出所见到过的小沈。
“你们三个人出任务,让她一个女孩子打头阵,什么意思?”
林悠在旁解释,“不怪他们,是我自己摔倒了,才变成这样的。”
沈一安没想逃避责任,垂着头说:“是我闯的祸,我认。”
昨晚,他确实一时冲动想要下山,但转头走了没多远,就觉得心里不安,又原路跟上了他们,只不过等他到时,已经晚了。
沈一安在小树林里找到林悠时,她的意识很清醒,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先去救王文贵。”
无线讯号断了,老戴知道山上可能出事了,于是进山接应他们。沈一安身上带了把空弹枪,虽然没有实际作用,但在关键时刻,能起到威慑作用。
游击队见到带枪的警察,四散而逃,王文贵被他们十几个人围殴,流了血也破了皮,但好在是轻伤,现在人也在医院,正在做全方位的检查。
把两人送到医院后,老戴在走廊里发了大火。
“你说他们平时干点不法勾当,是为了挣钱,那没啥。但现在这是什么?是要杀人灭口,毁尸灭迹,这他妈是谋杀!这是罪,是恶,不可能就这么算了!”
老戴卯上劲了,“我要让他们知道,这回他们踢到铁板了。”
林悠的家里人都到了,他们留在这也不合适,老戴于是拉着沈一安先出去了。
病房里清净了,林悠怯声叫了句,“小叔……”
两家人在今天这种情况下见面,在场人都始料未及。
原本今天中午他们说好一起回老宅见訾崇茂,一早訾岳庭便开车到了派出所门口等她,但迟迟没见到人,电话也不通。担心之下,訾岳庭去到了派出所里面问询情况,才得知昨晚他们出任务时出事了。
老爷子在家等开饭,等到一点钟,儿子也没回来,打电话一问,人在医院。老爷子心一横,干脆就去医院看看自家儿媳妇。
訾崇茂想问的,在林文彬到场前都已经问过了。老爷子心态好,恋爱的事不是孔融让梨,既然两人好上了,旁人也没理由阻止。反正到底都是要做亲家,两家人好歹知根知底,渊源也深厚。
现在就看林文彬怎么表态了。
既没外人在,訾崇茂便说了一句不硬不软的话,“文彬,你是嫁女儿,当然是慎重得好,心里舍不得,那是肯定的。这些年,我老伴走了,女儿也走了,每天都是熬着在过日子,人生其实就那么一回事……我操不了这个心,还要你点头拿主意。”
林悠正用期待的眼神在看着他,眼下有老爷子坐镇,林文彬硬气不起来,只有长长地叹一声气,说:“这丫头铁了心要进你们家门,我也管不了。”
訾崇茂站起来,“有我的话在,进了訾家门,一定不会亏待你家丫头。虽说是二婚,但婚礼一样要办,彩礼一样要给,该有的一样都不少。”
老爷子一锤便定了音,连反悔的机会都没给林文彬。
该说的说完了,该有的答复也有了,訾崇茂拄起拐杖准备离开。訾岳庭叫了车,把老爷子送到医院门口。
走出医院,訾崇茂对儿子说:“这丫头身上有股劲,和砚青很像。”
这是好事,也是坏事。
“我让许哲民想想办法,把她调到市里做文职,我不想她有一天也走进死胡同。”
訾岳庭扶额,“她估计不会同意。”
“那你忍心看她三天两头跟这些人打交道,遇上这么些个糟心事?”
訾崇茂耳提面命道:“你也飘了这么些年了,是时候想想现实问题了。”
訾岳庭点头,任听任教。
“你的眼光还不错,这丫头看着挺踏实的,没有那些个花心思,是会好好过日子的人。你身边还就缺个这样的人,能让你双脚踏着地。”
訾岳庭笑了声,“爸,能让你满意,挺不容易的。”
訾岳庭折返回病房,走到门口时,恰好听到里面传来一句,“是我喜欢他的,也是我主动的——”
他在门外站定,没有推门而入。
细软的声线里带着微弱的抽泣声,“是,我没有爸爸,我缺少父爱,你说什么都好,但我就想和他在一起……该面对的压力我会自己面对,我想好了,就算头破血流那也是我自己的决定。”
南北通透的走廊上,訾岳庭站在尘埃之中,秋日的暖阳异常寒凉。
有一瞬间,他在想,自己究竟是害了她,还是救了她。
爱情似乎是没有答案的,他只是选择了无数种可能中的一种,将之化作为现实。
至于其他的无数种,是好是坏,是喜是悲,都将是永远无法揭开的谜底。
訾岳庭推开门,混若无事地走到病床边,拿起纸巾,“你别动,我给你擦。”
因为戴着牵引器,林悠歪不了头,也动不了身子,只能无助地任眼泪滴漏进颈间。
訾岳庭摸摸她的头顶,温柔道:“没事,哭一哭,压力就没了。”
林悠的眼泪流得更凶了。
訾岳庭意识到不能再这样下去了,面向林文彬问:“你说完了吗?还有什么没说完的,当我的面一并说了。”
“我能说什么,这有我说话的份吗?”
和面对訾崇茂时不同,林文彬现在全然是另一个态度。
訾岳庭点头,“好,我们出去说也行。”
这句话,从他口中以这种口气说出来,已然有约架的气势。訾岳庭也正是这么想的,他不想这么没完没了下去。
但林悠拉住他的袖子,不肯让他走。
林文彬当然看在眼里,明明是自己养大的姑娘,胳膊肘早不知拐哪去了,一时间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寒。
正这时,病房外有人敲门,老戴探头进来说了句,“那个,小林呀,市局的领导来看你了。”
有访客来,訾岳庭于是靠边站了站,与林文彬只隔一臂的距离。当着林悠领导的面,两人只能将恩怨暂且放一放。
来探访的是周姐,还有之前专案组共事过的几位同事。昨晚马家村的夜袭事件闹出了不小的动静,上了新闻,内部也一早就传开了。
霸占河道,非法开采,贿赂村干部,在当地组织民兵,巡逻打游击。不是只有港片里演的那种才叫做黑x社x会,钱耀华及其利益团伙的行为,实际已和黑x社x会没有分别。
由于此次案件民间影响较大,性质过于恶劣,局里很快下了命令,要改暗访为明查,全面调查事实真相。
周姐简单慰问了几句后,便切入正题。
“你还记得昨晚领头的那个人长什么样子吗?”
林悠回想稍许,“大致记得。”
“能不能画下来?”
林悠沉默了一会儿,转头看向了訾岳庭。
訾岳庭说:“我可以画侧写。”
老戴在旁跟周姐介绍,“这是锦大美术系的教授,比咱们侧写师还靠谱。”
周姐反应了过来,“这是你男朋友?”
林悠动不了脖子,只有答:“是的。”
周姐的反应还算比较平淡,“你先好好休息,侧写的事情不着急。我们现在已经控制住了钱耀华,这个案子一定会追查到底,给所有人一个交代。”
老戴和沈一安也跟着周姐一行人离开了医院,有关昨晚的具体情况,他们需要进行工作汇报。
林文彬在病房里呆得实在憋得慌,下楼透气去了。
訾岳庭去茶水间冲了杯热牛奶,放在林悠伸手就能够到的位置,又调整好病床的高度,事无巨细地安排好一切。
“看电视吗?”
“不看。”
“也好,闭上眼睛休息会儿。”
林悠问他,“你今天不用去学校?”
“你觉得我有心情上课吗?”
从派出所到附属医院的这十五分钟路,是他开过最煎熬的路。
身心像被凿开了一个无底洞,自己日思夜想,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他不敢想象等待他的会是什么状况。
他一贯擅长忍耐,漫漫岁月,百年孤独,终归晨昏。而浮生事,无非生死悲欢,聚散离合。他看清了,也看透了。
怎想突然之间,他有了一件珍视之物,平凡人所拥有的情爱思虑,镜花水月,成了他所不能承受之轻。
他再做不到轻松。
訾岳庭说:“你睡一会儿,我去车上拿铅笔和速写本。”
但林悠知道,他下楼不只是为拿速写本的。
“他是我小叔,是我最亲的亲人了,我也不想一见面就和他吵架……你们两个好好说,别打架。”
訾岳庭说:“我知道。”
他更清楚,家人之于她的重要性。
林文彬自然是一脸愁容,烟不离手。訾岳庭想到,其实有很多年没见他这么愁眉苦脸了,上回见到这幅神情,还是十几年前,他的建筑公司刚起步,正缺人缺资金的时候。
天光折射在一根闪闪的银发上,他们都不年轻了,这是一个不得不承认的事实。
訾岳庭问他,“还有烟吗?”
林文彬有些不太情愿搭理他这一句。
訾岳庭于是说:“戒了,身上没有。”
訾岳庭接过方盒的宽窄,握手里,其实抽来抽去,还是烤烟香。想到在法国的那几年,抽的净是薄荷烟,薄荷油吸多了犯恶心,倒不如自己卷的烟有滋味。
二十几岁,有梦可做,有明月可愁,可以为爱死去活来,可以拥有简单到极致的快乐。不像如今,每天舍本求末地追逐时间的脚步,却无暇沉淀于即刻的欢愉,任凭空虚定义生活的全部。
年纪越大,越活不明白了。
林文彬抖擞食指,“你别觉着把你爸喊来,我就会松口。”
“我没指望能糊弄你。”
訾岳庭深吸一口烤烟,说:“如果你坚持不同意,我可以离开她,不再和她来往。我会找一个合适的方法和她说清楚,之前我承诺的那些事情,也一样作数。”
林文彬盯着他,脸色阴沉沉,“你要敢这么干,我跟你没完。”
訾岳庭困惑,“我要和她在一起,你不同意。好,现在我妥协了,退让了,你也不同意。你到底想我怎么做?”
林文彬道:“既然要始乱终弃,一开始就别动那个凡心。”
訾岳庭咽下嗓子,把尼古丁沉进肺里。
“是。该发生的都发生了,没回头路了。”
林文彬紧绷着脸,“我之前怎么没发现你他妈是这种人?”
“那你指望我是哪种人?”
訾岳庭自答:“男人,不都是一种人。”
听了这番话,林文彬气得不行,可算是见到了他的真面目,没忍住连甩了几句脏话到訾岳庭脸上。
“你要敢让林悠伤心,这就不是绝交的事了。”
“你想怎么搞?”
林文彬放狠话,“我去网上曝光你,跟你们学校领导反应你有作风问题,行不行?”
訾岳庭点头,无奈地看他气急败坏,“行吧。”
“你还不赶紧滚上去?万一要下个床上个厕所,她一个人怎么办?”
訾岳庭麻溜地熄了烟,“我上去。”
毕竟他还要保住名誉。
再回病房,訾岳庭的步伐显然轻快了不少。
林悠原本担心两人会在楼下“决战光明顶”,怎想十分钟事情就解决了。
坐下,訾岳庭翻开一页新的速写纸张,搁在旁削铅笔,林悠便一直追问他细节。
“你叔别的都挺好,就是有时候有点轴,一根筋。逆着来不行,得反向操作。”
訾岳庭喃喃,“我都不知道这几年他的钱都是怎么挣的……”
林文彬估计到现在还没想明白,自己这是被套路了一把。
他原打算用在林悠身上的招儿没起作用,反倒被訾岳庭捡了个巧。
林悠一动不动地看着他,问:“那你想好了吗?”
“什么?”
“你爸爸刚才说的事情。”
关于结婚的事情。
訾岳庭放下削笔刀,问了她一个似曾相识的问题。
“你觉得我为什么不再婚?”
林悠含着嘴唇,她其实并不知道。
很多人一朝怕蛇咬,便十年怕井绳。失败了一次婚姻,便不想再试,害怕重蹈覆辙,再度经受狂风巨浪。
他是否受到过打击,是。但如果能拥有短暂的幸福,漫长的痛苦也不算什么。
他也想有家有室,再有个孩子。饭局能有理由推却,老婆在家做了饭,夜里被哭闹声吵醒,踩着昏迷地步伐起床喂奶,日落和清早,都有事可忙,这是俗世里幸福的烦恼。
訾岳庭浅声说:“因为在你之前,让我想要一起实现这些构想的人,我并没有遇到。”
作者有话要说: 周末更新两章,就是尾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