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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3、第一百零三章(1 / 1)

远在千里之外的程处弼不明觉厉地打了个大大的哈湫。

车队一路走走停停,在盛夏最热的时节抵达了慈溪鸣鹤镇,这便是虞晦当初病逝下葬的地方。连同当初沉下池塘的箱子里头,那堆无名的小册子记载了虞晦和徐娘子当年真正的踪迹。他们上岸后并不是在直接打算寻个地方落脚,而是迂回地先回到那江南水乡的柔情中去。

因为那时的虞晦已经落了病,正是病重的时候,或许人到临死前都会有种渴求落叶归根的念想,虞晦自是想回那从未去过的江南老家看上一眼。

而临到此时,徐娘子又怎会不满足他?

虞玓掀开车帘,看着窗外的景致,在检查过路引和验明身份后,伴随着车轮的滚动那些低矮错落的房屋就印入眼帘,这鸣鹤镇有着与北地截然不同的风光,厚重的石板路铺陈开来,车轮咔哒咔哒碾压过去,就仿佛把这一袭水乡的历史也卷到其中。

鸣鹤镇并不大,寥寥数条街道就足以遍布整个镇子,而有溪水环绕周围,依着河岸搭造的瓦房长年累月伴水而生,扑面而来的水雾滋润这片水乡。整处镇子都透着别具一格的宁静,或许那车轮碾过的痕迹就是最大的响动了,仿佛这里的人烟也在这悠悠的溪水中沉浸着。

宛如宁静而隽永的画卷。

这便是虞晦长长久久惦念过的乡土。

在虞玓归乡前,虞家已经事先家书一封送往慈溪,老宅的人早已经有所准备,而家丁中也有一位是常年跟着来往跑动的管事,在初初抵达故土的时候正是他忙前忙后帮着虞玓接待那些族内的老人。虽说来往拜访这种事情是虞玓惯来不喜的,然归乡后也耐着性子走了几处,算是一一见过礼数了。

虞家的老宅是一贯有人在清扫维护,然老宅子缺少了居住的人烟,纵然是呵护得再是周到,依旧是透着一缕腐朽的败落感。虞玓在这里小住了两日,就已经感到了那种长久沉淀下来的底蕴气息,在此居住的以虞姓居多,而他们往往以自家姓氏自豪,那些年轻的郎君眉梢飞扬的尽是自信,与虞玓所接触的世家子弟虽多了几分通达,然本身所沾染的气息同出一脉,并无不同。

歇脚的第三日,虞玓在白霜的指点下一一买过祭拜需要的物什,这才在万全的准备中前往徐娘子在小册中所说的小山包。

在这鸣鹤镇里,虞家自是有祖坟在。可当初徐娘子带着病重的虞晦归来,自然不是用着自家的身份,到最后在此处安葬,也只是寻了一处无名的山包。

几个家丁在前后警惕地排除危机,而虞玓慢吞吞踱步,穿着一身易于行动的衣裳,在低矮的丛林中探寻着所谓的红色小灯笼。

据徐娘子小册中所说,碍于虞晦此生最爱红色,那素白灯笼自不是他所喜好的,偏得是大红的灯笼才衬得上他的气派,故而在墓碑的两侧安插了两个红灯笼伴着他长长久久。

虞玓当初看完就沉默了。

或许阿耶泉下有知,不一定会欢喜。

总之此事倒是给了他们寻找增加了助益,在前头的家丁散开来寻找后,不多时就有人返身来同虞玓说话,说是前头已经有所发现。

虞玓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不知沉积了多久的泥叶,在接连拨开遮目的嫩叶后,在那山林的中间发现了一处鼓起的小土包,两个残破的褪色灯笼孤苦无依地插在两侧,不知经历了多少风吹雨打,已然不复当初的模样。

他往前走了几步,蹲下来看着墓碑上所刻的字痕,就如同徐娘子给自己所拟定的墓碑一般,虞晦的墓碑也是极其利落简单地写着名字。应当说是他们胆大,还是死后的事情便浑然不顾,分明在生前遮遮掩掩的事情,在死后的时候却透着利落干脆的作派。

他伸手摩挲着墓碑上的刻痕,矮身的背影看不出此刻的情绪,而站在身后的白霜在让人把东西悄悄放下后,就带着人退开了一段距离,给郎君留下独处的空间。

虞玓慢吞吞从那篮子中取出了毛笔与朱砂,一笔一划开始给这褪色得毫无痕迹的刻字墓碑描红。在写完字后,他起身自篮子拿出了镰刀,开始清理起小土包周围近乎要挡住的植株,不过他只清了坟墓前头的那一片。

“阿娘说你惯来喜欢四处的景致。”

总该给墓碑留个空地来看看外头。

清理杂草,点香,烧纸……虞玓一步步做来不紧不慢,就像是与往日所做的日常事务没有任何的不同。

他在那火苗舔舐着纸钱的时候,透过那飘飘摇摇的烟雾看着那墓碑,有那么一瞬间虞玓宛如流露出了截然不同的神色,既像是怀念,又像是苦闷,鲜活得仿佛是虚构而出的变化,在被烟熏的酸涩中他眨了眨眼,柔和的色彩从眉眼中褪去,重又覆盖了一块冰层般看不透。

在纸钱烧完前,虞玓都跪坐在墓碑前安静地看着,直到那些火苗在失去了燃烧物后渐渐消退,终在无声吱呀中消去了最后的火势。虞玓取了竹筒,拔出木塞绕着那堆燃后的灰烬倒下,在确保不会复燃后,似乎这场拜访就已至末尾。

虞玓再度抬手碰了碰墓碑上鲜红的名讳,宛如自言自语般地说道:“你是位好丈夫,却也不是位好丈夫。”他顿了顿,随即微弯着眉眼,就像是在同自己说道,“罢了,那是你们两位的恩怨。”缠缠.绵绵是如此,爱恨交加也是如此,这一转眼也就数十年过去了。

他站起身来,定定了看了两眼,旋即转身迈步,淡淡地说道:“回去吧。”

虞玓扫墓归来后,并没有立刻启程离开鸣鹤镇,他懒懒地窝在书房里看书,夏日的阳光透过窗棂洒进来,滚落了一地的格子残影。

有族内的老人寻上门来,像是已经洞悉了虞玓回鸣鹤镇的来意,同他说起了迁坟一事。

虞玓不假思索地拒绝了他的做法,平静地说道:“家父意愿如此,还望见谅。”

那老人被管家送出去的时候,还一脸愕然……怎会有人不愿入自家祖坟的呢?至少当初在隋朝灭亡后,虞世南可是重新把他的长兄侄子都迁了回来!

那假虞晦的棺材自然是在虞玓归家后,就由虞世南亲自提了家书送回,请族内的人请出来移到祖坟外去了。

可虞晦若是不愿……那当初为何要落叶归根,若是愿意,那为何要留下遗愿不肯入祖坟?

虞玓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白霜站在门外看着管家和族内老人的离开,轻声说道:“郎君,他好似并不相信。”

虞玓淡淡地说道:“阿耶的坟墓就在鸣鹤,距离祖坟的位置也不过步履能至的距离,族内的人自然是不想他流落在外。”他踱步在屋内走,像是完全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只是阿娘不愿入虞家祖坟,而他……自然也是不会入了。”

白霜微怔,像是从来都没有考虑过会是这样的缘由。

“那……”她下意识张了张嘴,但是在看到虞玓的脸色后猛地吞回了想说的话。那毕竟是郎君的隐事,刺探太过并非好事。

虞玓平静地摇头,“不必有何顾虑,那是他们彼此的恩怨。阿娘不愿作为阿耶的附属归于虞家的祖坟,却其实也不多在乎自己身后事究竟有无所谓的供奉。而阿耶许是对阿娘怀有愧疚,病逝前夕虽是在鸣鹤落脚,却从不打算归于祖坟。”

他大抵是留了一个合葬的念想。

只不过徐娘子在临终前终究没有留下任何的遗言,就连虞玓在那些古怪语言的小册里面虽然找到了虞晦坟墓的地址,仍是没有发现其他的话语。

或许世人以为夫妻死同穴是一出佳话,若虞玓有此举动自然是会博得美誉。可徐娘子不想,虞玓万是不会因为所谓的好名声而违了她的主意。

虞玓握着卷轴踱步,于地板打下一层薄薄的剪影,光影间飘着微尘般的浮絮,他斜眸望去,清幽的宅院并未被夏日的炎热穿透,仍是带着老宅悠远的气息。

这人的念想……总是得惦念着,多记着几分,多记着些话,就如同那人还在世上。

虞玓在老宅躲懒了数日,本是打算多住些日子,可偏生这族里的人认定迁坟是一件大事,这落叶归根总归是一生最后的归宿了,如何能因为一句遗言就撇开不管呢?故而那劝说的人自然是前涌后继,让虞玓不堪其扰。

他本就是冷性的人,被骚扰多了脾气自然是不好,管事在其中周旋也冷汗都要下来了。二郎的身份自是尊贵,可这些族内的宿老也是不能开罪的……正在这焦头烂额的时候,虞玓打算离开的消息一经传出来,他是最赞成的一个。

老宅的人没想到郎君会这么快走,直接当夜定了主意,翌日凌晨就直接行礼装了马车打算离开。等那些宿老得知消息后,虞玓的车队早就一走了之,故而他们也只能在事后看着管家命人送上门来的礼品吹胡子瞪眼,想象着那正是不听劝的虞玓怒声说几句。

忽有一只小手瞧瞧掀开盒子,“哇~祖父,是东村的粘糕!”

那酣畅淋漓的怒骂声被小孙女儿稚嫩的叫声打断,顿时让那疯狂输出的老者愣了一愣,片刻后纵然是奶娘早就抱走了小孙女儿,却也是再没了那气氛,兴意阑珊地坐了下来,看着那被小孙女儿掀开一角的盒子生闷气。

“……确实好吃。”

车队离开长安往鸣鹤镇来是饶了路的,而要从此处再往石城县,需要先走水路再换陆路比较合适。此事惯有那会做事的管家与程府家丁去做,而其他的人则是在临时歇脚的客栈暂住。

一路走来,虞玓自是不拘着白霜扶柳两个姑娘的闲逛,而徐庆也跟着她们一块去了,以免两位颜色好的娘子被人欺负了去。

而虞玓请了店家准备热水,在沐浴后懒散地靠在窗边,那冷冽的脸色在斜阳的光亮中却也没柔和半分,那微蹙的眉头像是在思索着什么。

极其,极其轻微的响动在房梁上响起,虞玓猛地抬头看了一眼,却只在昏暗的光线中瞥到了一团形状模糊的大毛团……他无奈地摇了摇头,“怎这次居然是出现在上面?”

其实他也注意到了,往往大猫出现的时间总是在那些难得有空闲的时候,比如中午傍晚,又比方说深夜。

庞大的猫极其轻巧地从房梁跳下,先是踩着洗脸的架子缓冲,再蹿下了地面。那一旦下地就极其嫌弃地抬着肉垫的模样,仿佛是在看刚才那瞬间究竟沾了多少横梁的灰尘。

虞玓漫步去取了水盆来,放在地面正好给他洗洗爪子。

他也不去盯着大猫看,而是走到刚才沐浴的角落寻了寻,找到最后一条干净的巾子走回来。果不其然大猫四只爪爪都正闲闲地晾着,就像是刚才都一一踩进水里清洗过般。

虞玓看着那有些灰的水盆,挑眉思考着大山公子究竟是如何无声无息洗肉垫这般无聊的事情,一边蹲下.身来轻柔地捉住他的左前肉垫,用干净的巾子一点点吸走那堆毛绒绒里散发的湿意。

不多时,门外渐有脚步声响起,听来还有些急躁,比之往日白霜走路的速度还要快些,却也重了些。彼时屋内虞玓刚站起身来,拎着条半湿透的巾子望着恰是经过半开房门的白霜一行人,叫住了他们。

白霜依言推开了门,一眼就看到正闲闲趴在软毯上的肥坨坨。

那灰黑色的软毯子想必是郎君塞过去的。

“大山公子?”站在白霜后头的扶柳叫出了声,她万万没想到在距离长安这么远的距离,居然还能再看到那只硕大的猫!

说来也是奇怪,如果是在郎君的身旁,对这种神异古怪的大猫她反而没有那么深重的诡异感,只觉得是只普通柔软的大猫,可要是在其他地方看到了大山公子,扶柳向来是有多远避多远,万万不敢靠近的。

白霜冷静地说道:“难道你不知道吗?这一路上大山公子都是跟着一同来的。”扶柳眼里浮现了茫然,她这么久都从未看到过大山公子出现,原来这段时间他都是跟在车队的后头吗?

难道这只大猫看起来如此凶猛……就是因为它会自己捕猎,说来也是平常也不怎么看郎君去喂过那只猫,可他偏偏却一直活着……自然是有自己狩猎的本事。

虞玓颇为无奈地看着白霜睁眼就胡说八道,却没有去打断她的话,任由着她说完后,这才问道:“发生何事了?”

扶柳的脸色一僵,下意识抬头看了眼白霜,而白霜仍旧是原来的模样,只是带着笑意淡淡地说道:“郎君,只是些许摩擦,并非大事。”

虞玓慢慢地说道:“以白霜姐姐的涵养,如果只是小事,自不会让你动怒。”

白霜沉默了片刻,那模样不知是欲讲还是不讲,只她的视线从虞玓的身上扫过,却是看到了他仍旧湿润的头发,“……郎君,你记着要给大山公子擦拭爪子,怎不给自己也擦擦头发?”她有些着恼地看了眼虞玓,转身下了楼,那模样像是要问那掌柜小二要些干净的巾子来。

虞玓的视线平淡地落在第三人,也就是他们中一直不说话的徐庆身上,“徐庆,你来说。”

徐庆面露苦色,却听到郎君不紧不慢地说道:“白霜姐姐既然离开了,那自然是知道我会问的。再拖下去,该生气的就是我了。”他冷冽的嗓音说话总是如同清澈的泉水,自高山流淌而过,带着透骨的凉意。

扶柳嘀咕了一声,“那郎君怎不问我?”她以为自己的声音足够轻微,甚至只是轻轻动了动嘴唇,却被郎君如同察觉到般头都不抬地说道,“你会有所隐瞒。”

“那徐庆呢?”扶柳有些不服气。

虞玓淡淡地说道:“他不敢。”

徐庆这下的苦笑就融入点苦涩来了,却不得不承认虞玓说得并没有错。郎君向来对娘子们总是带着点难以察觉的温柔,在有徐庆做选择的前提下,他自是不会去逼问白霜扶柳。

确实,打从一开始郎君问话,徐庆就知道这话到底会是他来说。毕竟……这种事不管是白霜还是扶柳都不大好开口。

扶柳看了看虞玓的脸色,寻了个借口退下了。虞玓的视线有些冰凉,在看着扶柳消失后,漆黑如墨的眼眸盯着徐庆,让他不由得背后打了个寒颤,“何事。”

这是他重复的第三遍。

徐庆缩了缩脖子,轻声说道:“我们一道出门去,在那胭脂铺出来的时候,遇到了几个口花花的混子。对白霜……不过都被我赶走了,只是那胭脂铺的老板却同我们说,让我带着两位娘子赶紧离开。说是这些混子都与镇子内一个张姓大户有关,若是被混子们看中的姑娘,不多日或是被王家强掳,或是强纳做妾,尤其是这外地的姑娘家更有可能……”

他巴巴地说完这些话,天色已经暗淡下来,这屋内因着他们在说话,也没人敢进来点灯,故而徐庆压根看不清楚虞玓究竟是何表情,只听到他冷淡地开口,“我知道了。”

然后就没再有声讯。

他悄然退了出去,而白霜进来点了灯,再站在虞玓的身后给他擦拭着头发,动作轻柔地把那湿哒哒的头发擦了个半干,才轻声说道:“郎君怎么还在生气呀?”

“白霜姐姐觉得我不当生气?”

徐庆所讲的事情其实是个极其俗套,非常寻常的事情。似乎在那些话本杂书里头,总爱有那么几个猴急乱来的子弟,别的不爱就爱那强抢的举动。简直让读书的人以为玷污了自己的双眼,深以为写书的人不通人情,哪有这般鲁莽冲动的事?

却未想到许多话本里的故事,原是来自于世间,需知道还有更多会让人深感荒谬之事。

白霜淡淡地说道:“明日我们就要离开,您又是个护短的脾性。若是因此起了冲突那该如何……我只希望郎君这趟行程平平安安,不出任何的岔子。”

虞玓低低笑起来,“不过是一夜的时间,白霜姐姐未免高看了我。”

白霜抬头,道:“算是我多虑了,只不过今夜还是让徐庆守夜吧。”她温柔地说着。

若是虞玓真命徐庆离开,徐庆也什么都做不了,白霜这话不过是含着一层潜在的意思,希望虞玓当真是不打算做些事才好。

虞玓挑眉,接过白霜手中的帕子,下意识扫了眼软垫子的方向,却发现本该躺在那里的肥坨坨消失了。因着虞玓和白霜是背对着他的,故而他也分不清楚究竟是时间到了,还是猫出去闲逛了。这样的想法只在心中一闪而过,虞玓便低了头擦干发尾,自取了那一路读来温习的书籍来读,那烛光剪影的模样,还真是有种儒雅君子的模样。

夜间徐庆就麻溜地卷了铺盖过来了,往日虞玓自是不会让人打着地铺而他自己睡着床榻,今日因着白霜的话,故而不得不特例如此。

徐庆讪笑,顶着郎君幽幽的视线却不敢避开出去。

白霜虽然看着只是个奴婢般的身份,可虞玓院里的人都知道她本是自由身,而郎君更是把白霜当做亲姐姐来看待,故而这有些时候也不得不硬着头皮做事。

熄了灯后,躺在门口的徐庆哀哀叹气,也庆幸这铺盖卷的地方正是在门口,距离床榻的位置可说是最远的了。至于为何那么大的空地偏生要睡这里……这不是徐庆觉轻,一旦虞玓打算从门出去,立刻就能把徐庆惊醒嘛……

深夜。

三更。

更夫走在街上,一边走一边敲着刺耳的锣。

虞玓睁眸,就像是完全没睡着般,他毫无声息地坐起身来,定定地望着门口躺着正在打鼾的徐庆……不得不说,他这般觉轻的人,没有被自己的鼾声吵醒当真是奇迹。

虞玓下了床,赤.裸着脚安静走到窗台,看着那半开的窗户外两层楼高的距离,面无表情地思索了片刻后,信手抽出了什么东西,再彻底往外推开了窗……洒进屋内的清辉一瞬间让屋舍都亮堂了一点点,就连身后徐庆的鼾声都轻了些。

虞玓蹙眉,望着那空无一物的窗台,突地信手往外抓了抓。

再抓了抓。

就好似是凭空出现般,在窗台的位置擦出了一只本不该存在的庞大阴影……而他一经出现,就彻底挡住了窗外原有的光亮,似乎那清冷的光彩都被那坨黑色给完全吸收了。

虞玓猛地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就像是……就像是有人在血滩里打滚过一般,呼之欲出的浓郁血腥味与眼前庞大的黑坨坨结合在一处,有沉寂在过往中的记忆猛地被拽了出来……如同当初在乱葬岗的初见。

虞玓沉默片刻。

继而伸手抱起了肥坨坨,虞玓仿佛看不到他怀抱着的是一只浑身湿哒哒,不知是什么湿痕的大山公子,走到了房间内搁的大木桶旁。

这客栈的每一间屋舍都备了这样的木桶,以防住住店的半夜有甚要用水的,他把猫塞进有半桶水的大木桶里,又取了帕子一点点给大山公子搓洗起来,那些沾湿的毛发在夏夜的清凉中很快结成硬块,非得是虞玓用力搓开,再撩起水花打湿那块,才能勉强弄开一点点硬块。

“郎君……”

身后是徐庆朦胧迟疑的开口,想必这水声已经吵醒了他,还有那浓郁的……不知道是什么的、令人作呕的味道。

“你且去自己的房间歇息,今夜我不会出去。”

虞玓清冷地说道。

徐庆的眼睛只能借着一点点月光看到那板正的模样,迟疑不过片刻,他就立刻站起身来,安静抱着自己的铺盖卷离开了。

郎君轻易不会许诺,但是他所说的话,从来没有做不到的。

在那门打开又关上的动静中,虞玓的手指搓到那些已然打结,却丝毫没办法纾解开的毛结,有些忧愁地说道:“这些无法洗干净,看来只能剪掉了。”

说是忧愁,那冰冷冷的语气,不知为何让他手底下那团黑坨坨僵了僵。

白霜傍晚刚补了两针虞玓那常带的荷包,那些针线家伙都还落在了虞玓的房间里。他站起身来踱步去亮了灯,再重新取了小剪刀回来,在那木桶中浑然是一只沐浴血色的凶残恶猫,哪怕被清水打湿了所有的毛发,没有从前虎虎生威的油滑毛皮,可那幽绿的猫瞳却渗人得狠,在昏暗的烛光中透着冰凉的冷意。

那堪堪包住了大猫,只余下些边边舀水的大木桶正是方才虞玓刷洗下来的血水,整一个屋舍内若说有怪味,那自当是从那桶水,以及那坨漆黑散发出来的浓郁血腥。

仿佛这只凶兽刚刚才大快朵颐,享受了一血色的餐点,方才归来。

虞玓慢慢走了回去,把已然变红的帕子丢在桶沿,左手取来的烛台正放在身旁,盯着那坨漆黑团子打结的毛发开始梳理,从颈子到胸腹处是最多的,相反那双肉垫却是最容易清理的,只需沿着圆圆的肉垫边边剪过去便是。

落下的毛发全都浮在水面,待虞玓忙活完后,这一.夜也过去了大半。

他松开剪子,看着被他修剪得极为凌乱的大猫,那原本光亮油滑的漆黑皮毛简直是东一口西一口,犹如是被狗啃了般没个正行,完全看不出原本威风凌凌的样子。

虞玓轻哼了声,去取了件自己的衣裳把这坨沾水更重的肥坨坨搬出来,慢慢地擦干净了滴水的皮毛,重露出半干的凌乱的大猫来。

从大猫瘦下来没一圈的模样,足以看得出来这当真是一只实心猫。

虞玓松开手,这一通忙乱结束后,仿佛刚才他能感觉到大猫将要出现的错觉都不再是重要的事情,他看着正懒散趴在膝盖上舔肉垫的漆黑大肥坨,“……你去杀人了?”

猫自然是不会说话。

可虞玓知道他能听得懂他的话。

他捏着那扑簌侧听的猫耳朵,幽幽地说道:“下午的话你听到了?身为猫的你确实会比人更清楚沾染的味道,可你也不是狗,怎么能顺理成章找得到张家的位置?”

猫拍了拍猫尾巴。

虞玓顺着他有点烦躁的动作看了看,再望着他现在眼神看着的方向……那正是刚才在窗台抓到大猫的地方……或许也可以说是刚才大猫抓住虞玓的地方。

“……我不是打算去杀人。”虞玓无奈说道,“或许我要做的事情与你有些相似,但是我不会杀他……这不是我应该做的事情,这需要等待律法来判断。”哪怕虞玓有再正义的理由,他都不能动手杀了那人。

猫微眯着猫瞳,轻巧地从虞玓的身上滑下来,然后踩了个猫步转过来,蹲坐着紧盯着虞玓。那点燃的蜡烛已然是最后的余光,正在挣扎着亮着可怜的残余,可终究还是在最后一刻熄灭于漆黑中,落了满室的暗色。

唯独那亘古的月光依旧,清辉洒满一地。

猫奇怪地看着虞玓。

虞玓确实是个奇怪的人。

不可以杀他,那么虞玓这一番去,难道是为了揍他一顿不成?

这可不符合虞玓往日的风格,他更喜爱的是那种躲在幕后轻而易举了事的那种……等等,漆黑的大猫下意识扬起了尾巴,喉咙发出两声古怪的咕咚声。

是了。

现在的虞玓,不再是从前的虞玓了。

幽绿的猫瞳紧紧地盯着虞玓。

石城县的虞玓,是一个所有生计都需要靠自己打拼,活着都需要避免算计的普通学子,纵然是比寻常的百姓过得要好些,可在如太子这般的人眼中,那所谓的差距大抵也是没有差别的。因着独身一人,故需要时时算计,时时考量,做事一步就会想到三步后,是为警惕,却也是为不安。

无父无母,年纪尚幼,轻轻松松些许世事就能压垮人的脊梁……当初他是怎么对虞玓瞧上正眼的?

好似是在他说要去长安的时候。

便是如此情形,依旧能自行闯出天地来,他自然是欣赏这样心性的人。

而虽然多了程处弼、虞家、太子算计等等横生枝节的事情,可虞玓一步步都按着他原来的计划,从不曾偏移过。

这种坚定,才真是叫人生了趣味。

然任何事情都会留下痕迹,蜻蜓点水也好,江涛海浪也罢,从来都是如此。归于永兴县公家后,虞世南中正端正的气派,虞家温馨平和的氛围,似乎也潜移默化地影响了原本如同坚冰的虞玓……他还是他,依旧是当初的模样……可有什么是会改变的。

从孤军奋战,到背后有盾,到底不算是一个小的变化。

如果是从前的虞玓,当然不会做出大半夜潜行避开武卒巡逻,试图去揍人的事情。那需得是静心打算,一个眼一个眼地还回去……可现在或许会。

虞玓干巴巴地说道:“我不是去揍他。”他似乎猜到了大猫在想什么,起初是打算辩驳些什么,最终还是面无表情地咽下了。毕竟他的那一些算计,换作是以前的,他确实有些做不出来。

而再往回想想,他确实更为恣意了。

他看着大猫重新干爽起来的毛皮,虽然还是有着擦不去的湿气,可也与刚才那只血淋淋的大猫毫无关系。

“你不能这么做。”虞玓软下声来,“或许那人确实是需要被官府处罚,也或许这里的官员正与他家勾结,可如果随意妄杀,又如何能保证律法的公正。

“虽你为猫,要你来遵守世人的规则或许有些不公,可此事是因我而起,自该我担一份责。”

原本懒散的大猫猛地弹起,渗人的猫瞳紧紧盯着虞玓。

虞玓摇头,“我不是说我要去官府。”想来大山公子是误会他要为此去官府投案。

“你也把我想得太高尚了些,从前在石城县的时候,我是有些猜测的。只那个时候我的性情本就偏激,许多的事情看来也有点偏颇,而我又护短,自然不肯让你出事。不过这些年叔祖倒是看出来些许,一直把我带在身边教养,有些想法就自然而然地转变了过来。”虞玓淡淡地说着自己的事情,轻描淡写地带过那些反复徘徊的时候。

“如今有皇权横跨在一切之上,律法次等其下,不过普通百姓多数还是信任官府,信任官员的。若是破坏了这样一份公正,若是随意是谁都能以所谓正义的名义杀掉另外一人,那受益的不会是百姓。”

也必定不会是百姓。

他揉了揉大猫的猫耳朵,轻声说道:“不过我还是要谢谢你。”他不是善心的人,不管大猫杀掉的那个人是死有余辜也好,是罪有应得也罢,他肯定是不会因此对大猫有任何的不满,“只不过……若是真的有天上神灵地下冥府,我可希望大山公子这份杀戮的罪孽需加我身。”

他再捏了捏猫耳朵,清冷的嗓音吐出最后四个字,“与你无关。”

有那么一瞬间,猫眼中只看得到虞玓的模样。

而在下一瞬,天光破晓,停留在屋舍内的大猫猛地化为虚幻,就像是凭空被擦掉一般渐渐消失。

虞玓抬眸看着窗外,出神了片刻,这才站起身来开始处理那一堆后续的事情。毕竟角落里那么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若是留着,岂不是把证据明晃晃地留下来?

虞玓先是把那些猫的浮毛和毛结都给捞起来用那擦毛的衣服包裹住,然后看着地板上零星的溅出来的血痕若有所思。

纵然他在清洗大猫的时候尽量做到了万无一失,但是终究还是有不少溅出来的痕迹,尤其是从窗口到角落里,他把猫抱过来的时候滴落了一地血点……虞玓真想知道大猫是如何掩藏身形过来的。

毕竟虞玓看过了,窗外并没有留下任何的痕迹。

他的视线飘了飘,最终落在了桌角摆着的小剪刀……

唔,这一桶血水,没有个合适的理由都不可能糊弄得过去。

白霜起身的时候,正看到徐庆打着哈欠从他和管事的房间一同出来,他看起来睡眼惺忪,一看就是昨夜没有休息好。

白霜挑眉,柔美的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徐庆,你昨夜是何时回去歇息的?”

徐庆一看是白霜,猛地打了个激灵立刻就醒了,他支吾着说道:“昨夜大山公子回来了,所以郎君让我回房睡觉了。”他不敢说他昨夜看到的那一幕稀奇古怪的画面,总有种那是不该触碰的警告在心里突突响起。

白霜微微蹙眉,但是思及大猫的出现,反而是松了口气。至少以虞玓对大猫的重视,人该是不会出去了。

她看了眼天色,梳洗后自去了虞玓的房间,想要把郎君给叫起,毕竟他们打算在清晨吃过早食后就立刻赶路。

只没想到那门一拍就开,而门缝刚扩大了少许,扑鼻而来的血腥味就让白霜愣住,紧接着她的汗就刷了下来,提起裙摆急急往里面走了两步。

却看到地上一片狼藉,淅淅沥沥的血迹从窗口至角落的水桶,再从水桶到床沿,而虞玓正在试图给左手堵住伤口,那手掌划拉开一道深深的伤痕,一看就是被什么利器划破般。哪怕现在他正用帕子按住伤口,却也不见那涌出来的血液停止。

白霜倒抽了一口凉意,第一反应就是把门给合上,然后急切走到床边看着虞玓衣襟满血的模样,忍不住就红了眼角,“郎君这是……”

“我昨夜没出去。”虞玓轻声说道。

他知道白霜在担心什么。

白霜微愣。

虞玓指了指角落的水桶,淡淡说道:“是大山公子,他杀了他。”虽然他们没有任何的交谈,甚至于虞玓压根没有证据说明昨夜大山公子就是为了虞玓那简单的一句话做了何事,可他就是知道了。

白霜顺着虞玓的指点看了一眼,那水桶里正泡着半块剪开的毯子,依稀能看到深灰色与漆黑的些许浮毛飘在血水上。

“一旦他家中有人报官,定会被搜查,这些血都不是大山公子的血,要掩饰这一点并不算简单。何不如用更显眼的事情盖过去,那就容易得多了。”虞玓冷淡的模样仿佛他刚才切开的不是自己的手,而是一块嫩豆腐。

白霜深呼吸了一口气,冷静了下来。却在低头看着虞玓伤势的时候突地尖叫了一声。

而这叫声立刻引来了左右的家丁,尤其以程府的家丁最快,他们扑进屋内,却闻到了他们最为熟悉的血腥味!

白霜苍白着脸连连说道:“郎君误伤了自己,请你们分出一位立刻去请坐堂医,徐庆,立刻去马车拿我们备好的伤药……”她镇定自若地嘱咐着,虽然脸色惨白,却从容不迫。

而在他身后佯装虚弱躺在床榻上的虞玓在说完话后,却是有些出神。

昨夜那惨烈的血味让虞玓沉寂的记忆中开始翻滚,总感觉他好像遗漏了什么。又或是做些什么,微妙的痕迹却捕捉不到。

是关于大山公子的……吗?

作者有话要说:  万字更新g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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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偿一下昨日的欠更,以及先更后改

(00:30修改完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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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猫这一出其实有点原因……写不完了,下章再写or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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