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阖着双目，神态安和，叫人一眼觑去，犹生望对洛水映巫山，云雾遮神浒的仙逸缥缈之感来。
他生得极美，在他如画的眉目前，名贵绝伦的衣袍、姣姣撩人的月华都黯然失色，任世间古往今来的丹青圣手也不曾描出如此仙人之姿。
端的是神君临世，美玉无暇。
秦杳的心陡然被刺了一下，双眉颦蹙，美眸微讶，指甲掐了一下指腹嫩肉，掩下心绪。
美人蓦然睁了眼，神情淡漠地往向秦杳，仿佛凝视已亡之人。
四目一对。
秦杳挑起眉梢，用登徒子的口气吟念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美人眉头凝起，隐隐有些愠色，却未有其他动作。
秦杳兀自一笑，从容不迫地转身，正要走，脚下瓦石松动，一脚踩空，跌扑进了美人怀中。
秦杳没有急着起身，抿着笑盯着美人的脸，一寸一寸地细细品鉴。
“看够了么？”语气清冷中多了一丝打量。
“没看够。”秦杳笑吟吟地伸出手，拇指往他右眼角下方轻轻抹了一把：“真好看。”
末了，手随意搭在椅背上，在人目所不能及处，指端犹颤。
美人长睫一颤，墨玉似的眸子浸出几分寒意。
秦杳眉眼带笑，像是打定了主意要招他，微仰头贴到美人耳畔，低声：“我见过你，石桥，白马，凤凰火。”
美人面色一滞，认真地看了一眼秦杳的脸，眼里多了几分兴味，信手取她髻发上的白玉簪，落在指间把玩：“见过我？不怕被灭口么？”
语气耐人寻味，像一句戏谑，但，确实暗含一丝杀意。
“主子？”一个惊慌失措的声音从后面插来。
秦杳也没有直接起身，埋头美人颈间，任那细细的海棠香萦绕鼻息。
落在旁人眼中，便又暧昧了几分。
半晌，秦杳慢腾腾地从他身上爬下来，桃花眼里盛着一汪春水，软着嗓子道：“我瞧公子生得一表人才，当不是刚占完便宜就翻脸无情的人。”
这春风柔媚的语调，让两人的气氛愈发缠绵暧昧。
身后的三人见状皆是瞠目结舌，张口难语。
美人静静地看着秦杳，看她墨发拂散，少了乱髻雍冗，显出那张艳若桃李的面来，是一具令人见之难忘的皮囊，行事还这般张扬，活到现在委实不易。
秦杳瞥了大门一眼，指了指屋顶：“我这般堂而皇之的出去，必然会让人察觉你我在此私会。不如公子送我一程，也好过污了您的名声。”
察觉？这个女人还真是轻佻无状，极尽暧昧之语，不过那双风情天然的桃花眼，却不曾流露半分媚意，犹谷中清涧，清亮如许，像是一场刻意的作弄，没心没肺。
他蹙眉又看了秦杳片刻，起身上前，一把揽住纤腰，足尖点地，掠至甍顶，才松了手。
是一截纤软的腰身，不似寻常美人水软如蛇骨，能勾缠人，反而如松如竹，有着难折的傲气，倒与她的行举极为不符。
秦杳眉眼带笑，转了个身，鼻尖点了点美人衣襟，后退一步，微微点头：“美人香。”
他眼角挑了一丝蔑然，耳尖却悄悄泛了红。
秦杳看在眼里像是被取悦了一般，发出一阵轻笑，才背过身去，顺着墙沿不疾不徐地走开。
美人无声地盯着她的背影，温热的鼻息犹在脖间，一阵酥痒，玉雕的耳垂竟也泛了轻红。
他的眼神愈发复杂了。
当他回到地面时，就被围观的三个人围住。
中年儒士，一合折扇，在手中拍了两下，欣慰道：“公子终于肯近女色了。”
身穿夜行衣的年轻女子，表情迷惑：“公子偏好这般孟浪……额……胆大的村妇？”
白眉老者捋了捋须髯，神情凝重，用劝告的语气道：“此女贵人之相，而天生桃花眼、举止轻浮无状，乃祸国之姬，公子莫要深陷。”
“非也非也，我观此女身姿如松如竹，大有我儒门君子之风，焉知不是兴国之人。”中年儒士驳道。
“你们很闲？”语气清冷听不出喜怒，如一潭深渊，看似无波无澜，却能令人永坠其中，再无天日。
三人不约而同地收敛了逗乐的神情。
中年儒士干咳了两声，摇晃着扇子，底气不足地解释道：“我想起我新撰写的几册书还未考校，先行告辞。”
白眉长者面色未改，一本正经道：“老夫再研究研究这命理术数，日后再为公子窥窥天机。”
年轻女人望着两人离去的背影，表情憋屈，她第一次觉得知道太多主子的底牌也不是什么好事。
譬如那两位，对主子的一切知之甚少，主子便肯同他们演演戏，偶尔纵他们几回。
可自己……
反正她现在是一动不敢动。
所幸主子并未为难她，只是玩味道：“让巽风查查这云丰城刮的哪门子的风。”
……
那头，秦杳不声不响地回了一松院。
哪里还有方才的坦然生笑，拇指摩挲着食指像是在回味方才的触感，手止不住的发抖，眉皱如川，双目痴瞪着屋中烛灯，心绪难宁。
往事如春笋般，在她脑海里一茬又一茬地长出来。
无数次入梦，怎么都拂不去的——
苍山巅，瑶台畔，桃树下，风华绝代的红衣少年，总提着美酒佳酿在那儿等她，见她时无一例外眼里噙着戏谑，却又无不关怀地拉过她查看伤迹，似喜似嗔道：“怎么又弄成这副鬼样子。”
经年不变，时光一转，年岁渐长。
仍是苍山之巅，他举剑挑断了她的经脉，目光深邃地俯视着她，一寸寸地凝过她血浸的薄衫，转身离去，背影如朔风，刮得她心中寸草不生，一派荒凉。
最后……
最后……
又在那棵桃树下……
秦杳的手狠狠地颤了一下，思绪断了，屋中的烛火模模糊糊，多了一半重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