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此，于斯谭终于从迷梦当中清醒过来。
他抹了一把额上的汗，起身四处找了半天，总算是看到一支削过的素描铅笔。
圆圆润润的一小支，看上去好像是安娜画完东西后随手丢到了书桌的角落，从此再也没有碰过。
于斯谭伸手在尖锐的铅芯上试探了一下，下一秒直接朝自己手臂上狠狠扎了下去。
疼痛来得如此真实，以至于他从昏迷当中苏醒的时候都是大张着嘴巴，一口惊诧而痛苦的呼吸堵在喉咙。
“斯谭，快起来，地上冷!”
于斯谭听到曦文这声催促，猛然坐起身喘了一口大气，心里有一块石头直直地落了下去，既安心，又诛心。
他紧接着拉住曦文的胳膊低声道:
“我刚才差点陷进梦境里无法醒来，明明你就在床边坐着，跟我说起很多很多往事，可这竟然是……是假的，没有一幕是真的!”
曦文听罢，蹲下身来笑嘻嘻地望着于斯谭的脸，将小巧的下巴搁在胳膊上顽皮地逗他道:
“难道你是遇到了不该遇到的事情，心虚了？”
像这样的玩笑如果是在平时，于斯谭一定会在曦文和宋清河的脑袋上扣下两个脑瓜崩儿权当回应。
但是此时此刻，对于刚经历过那场梦境的于斯谭来说，这玩笑像是另一支尖锐的铅笔，直愣愣地刺进了心里。
曦文敏感地察觉到于斯谭脸色的变化，感觉就此打住，一把拉起于斯谭边朝外走边嘱咐道:
“今天清河那天出了一些状况，二叔很生气!我特意晚些叫你出来吃饭，就是为了避开他们俩之间那种恐怖的气氛，你待会儿说话可得当心点儿!”
于斯谭的脚步慢了下来，直到再也拔不动步子，就此顿住。
曦文挽在他臂弯里的手指猛然一蹦，疑惑地回头看了他一眼。
“斯谭，你怎么了？是不是不想再过去吃饭了？”
于斯谭的双眼紧紧盯着曦文的脸，神色十分异样。
“曦文，你刚刚说，清河回来了？”
“嗯，一周前就回来了，还是我们俩在他家楼下那个烧烤老店给他接的风，你都忘记了？”
“是，我忘了，你能不能再给我讲一遍，他究竟是做了什么，惹得二叔这么生气？”
曦文听完于斯谭的话，望着他脸上奇怪的笑容，心里不由得一怔，但还是同他讲起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清河工作的那家医院要搞外派，给了他一个名额。他知道你一直想找机会回到纽约去，就私下里同你商量，一块儿回纽约待一段时间，可是二叔说我们已经订婚了，不好再分开这么久的，所以……”
于斯谭心头一跳:又是订婚!
设置这场梦境的人果然是最了解他的心病，知道他此生最遗憾的事情就是同安娜订婚之后独自去了巴黎。
因此，这梦境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自己:现在是订婚后最美好的时刻，值得你沉沦于此。
想到这里，于斯谭索性放松了下来，揽过曦文快步朝饭厅走去。
他知道，凡是梦境都会有一个明显的逻辑漏洞。而宋清河也曾说过，在催眠梦境中，无论你如何朝自己最理想的心愿编织情节，都会碰到一个始终在破坏这个完美梦境的人。
这个人，就是带你摆脱梦境的关键。
于斯谭走过这院落中熟悉的种种，目光穿过一棵巨大的桐树和一位穿梭在饭桌上来回布置碗筷、汤勺的老阿姨，直接落在了宋清河身上。
宋清河还是以往那种自持、有礼的模样，一件干净的浅蓝色衬衣妥帖地穿在身上，袖口的纽扣一一系好，坐姿端正，眼神谦和。
哪怕这个时间正受着二叔的数落，他也丝毫没有一点点失礼的样子。
曦文担心这会子二叔还在生气，便在进门时可以推了于斯谭一把，好让他跟宋清河分开坐，自己则轻车熟路地坐到了中间。
这样的座位布置很有意思，是他们三人以前常用的手段:于斯谭跟宋清河从小在简家厮混着，经常有小打小闹惹二叔生气的时候，每到吃饭时间，一张大圆桌，只要看二叔仍板着个脸，安娜就会悄悄招呼着犯错的那一个坐在二叔对面，也就是离二叔最远的位置，另外一个紧挨着二叔坐下，她自己就坐在中间充当着桌上三个人的和事佬。
于斯谭抬眼观察了一下，从今天布局的位置上来看，宋清河显然是犯错的那一个，曦文是和事佬，那自己应该就是毫无过错、甚至还能博得二叔同情的那一方了。
他心情一变，连带着手中的筷子也轻快了起来，熟络地招呼着大家道:
“今天这菜适口!竹笋是二叔爱吃的，排骨是清河爱吃的，来来来，我用公筷给你们每人夹上几筷子!”
曦文被于斯谭这热情的态度带动了起来，干脆站起身来将桌上的饭菜一一夹到二叔和宋清河碗里。
宋清河面色稍微有些尴尬，但很快又恢复了原样，直勾勾地盯着于斯谭，眼神十分冷静。
“清河，你盯着他做什么？我不是说过了么，他跟曦文两个人刚安定下来，不适合再跑到那么远的地方继续学业!”
二叔这番话一出，于斯谭默不作声地观望着宋清河的反应，宋清河果然神色一黯，整个人的气场非常低落。
但他并不想让二叔看出自己对于订婚这件事的强烈反对，强行压抑住眼神里的火苗，只暗暗捏紧了手指。
于斯谭看宋清河这个样子，刚想出口劝阻，不料被二叔伸手挡了下来。
宋清河放下筷子认真想了一会儿，对二叔道:
“叔，如果您只是不希望他们俩分开，那么我可以向医院提出申请，让曦文以我科室助理的身份一同过去。”
“什么？以前她在你们普华医院待了那么长时间，整个人像变了一副模样，而且你们俩……你们俩……”
二叔正说着，突然情绪异常紧张，直直地站了起来指着宋清河大声道:
“她跟在你身边，就是另外一副模样，你能不能让她回来安安心心做一个普通人？!”
于斯谭被二叔这突如其来的愤怒吓了一跳，连忙随他一起站了起来，不断地抚拍着二叔的后背。
刚刚二叔说的那些，于斯谭并没有听明白，却看到曦文此时已经跟宋清河站在一起，内疚地望着二叔，满脸的欲言又止。
于斯谭心里一沉，低声问二叔道:
“叔，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们两个一直同我在一起，并没有做出任何逾矩的事。”
二叔惊惶地看了看于斯谭，眼底那层因年迈而变得干涩的眼膜透出一股生气、悲凉的情绪。他缓缓对于斯谭道:
“清河一直在告诉我，曦文并不是原来的曦文，而是跟他在一起的人。我听不明白，我也不敢相信，明明是好端端的一个人，而且非常乖巧地听我的话，跟你订了婚，怎么就变得不是她了呢？!”
于斯谭听到这里似乎明白了什么，他一边安抚二叔的情绪，请阿姨来将二叔送走，一边用眼神示意宋清河坐下来说话。
宋清河猜到了于斯谭的用意，拉着曦文安静地坐下来等待于斯谭的询问。
于斯谭挪开挡在眼前的杯盘，只留了一杯苏打水在桌上，朝喉咙里猛灌了几口。
“清河，你什么时候出发？”
“明天上午九点。斯谭，你一定要来找我。一定。”
于斯谭在心里默念了下时间，牢牢记下了。
“那么，你会带曦文一起走吗？”于斯谭接着道。
宋清河跟曦文对视了一眼，伸手握住曦文放在桌上的手，全然不顾她的挣扎和排斥。
“会的，斯谭。她在医院的时候就一直跟我在一起，以后也是一样！”
于斯谭问到这里，突然发现梦境当中的疑点不见了:宋清河眼神不再冷静，而曦文也渐渐出现了反感宋清河的样子，不断地往自己身上靠近。
于斯谭微微皱起眉头，直接丢了一个问题出去:
“宋清河，你来过我跟曦文的订婚仪式吗？她到底是谁？”
宋清河闻言毫不吃惊，眼神却冷静了下来。
他定定地看着曦文道:“她不是安娜，斯谭，不管她现在是谁，她绝不是安娜!”
说着，宋清河的两道目光如同两柄清冷的剑，直刺向于斯谭的眼睛，使得他全身上下都是刺骨的凉意。
“好，我明白了。”
于斯谭沉声应下，默默离开了座位。
一阵恍然而迷蒙的景象过后。
于斯谭知道，这是在梦境里常有的转换方式，方向模糊，环境杂然，仿佛永远也看不清远处的东西，可身处的位置却又有着非常清晰的具体物件。
他知道这个时候，时间应该已经来到了第二天上午的九点钟。
往前略走几步，宋清河的家已经出现在眼前。
跟真实生活中的楼层不同，宋清河这个时候的住处换成了一间普通的平层，设计十分简单，就连路面都是青灰色的石砖，目光所及之处几乎没有任何可聚焦的亮出。
“清河，我来送你了!”
于斯谭站在门外大声喊了一句，双手顺便插进衣兜里，一动不动地等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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