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场里灯火辉煌。
徐公使夫妇坐在旁边的包厢。
徐仁生突然想起一件事情要和郑宝安说，他同郑征西临时换了一个位置。
起身的时候，看到侧边第二排的张丽莎特意扭过头，感觉她在暗中留意自己的一举一动，让郑征西心中有些不舒服。和她对视的时候，故意不回应她抛过来的笑容。
戏还没开演，戏台上的帷幕严丝缝合的关着，郑征西听见里面正在进行紧张有序的排练。
明知道今晚没有悬念的表演《六国封相》，郑征西还是随手拿起戏单，看了看上面武生和花旦的名字。有些失望的对赵立如说，“又是例牌戏，小时候年年春节在悉尼看这出广东大戏，都看腻了。”
这台戏主要讲的是战国时候，鬼谷子学生苏秦到六国游说他的合纵之计，以攻破张仪的连环之计。苏秦这人的嘴头功夫了得，成功联合六国共同抵抗秦国，因此被封为六国国相的故事。
“你这个挑三拣四的丫头，逢年过节喜喜庆庆的日子，演戏的和看戏的都要图个好意头啦，苏秦六国封相，象征着驱除恶煞、吉祥富贵、迎祥纳福……我小时侯听你太公讲，这出戏在我出生之前就有国内的戏班子远赴三藩市演过呢，全班成员123人。”赵立如细细声在郑征西耳边絮絮叨叨，“这个楼外楼戏班也是广府鼎鼎有名的大戏班，人家还率先引进了西洋乐器呢。戏班子里有一批名角，他们多次下南洋、美加等地演出，班主麦怀先是行业内公认的老行尊，如今已有第二代传人继承衣钵。这次出洋，为了节省开支，特意精减成不到100人的中型戏班……”
郑征西也记得这出例牌广东大戏角色众多、上上下下需得由百十人登台演出。故而这次戏班子出洋的人数已是精减到最低。
都说年轻女孩子对好友的母亲更有耐心，要是立之在她面前没完没了的啰嗦，郑征西早就烦了，她这会儿竟然也能把赵立如的话听进去。接过话说，“要说广东大戏里头，名角们穿的那些戏服，当真是漂亮的不得了。”
印象最深的是广东大戏里头的花旦服饰华美、光鲜亮丽，广绣手工艺更是精良无比，使她从小就想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绣娘，不过她从上海带过来的绣娘擅长苏绣。
“名角哪有那么好当？没有十年八年，哪配穿那一身戏服？俗话说台上一分钟，台下10年功。台下的观众眼睛都是雪亮的，说的就是你在台上走几步，一眼就能看出你的基本功过不过硬，没有两把刷子就想糊弄人，门儿都没有……”
正说着，观众区域暗下来。徐公使赶紧和郑征西换回位置。
舞台上的帷幕徐徐拉开，灯光如昼，一阵高昂洪亮、急速猛烈的大锣大鼓音乐声大鸣大放。郑征西想到把成语“紧锣密鼓”用到此再恰当不过了。
“白新会是楼外楼的金牌小武，擅长少林功夫。因演武打戏《火烧阿房宫》中的太子丹而成名。叶半江早已是红遍省港的大老倌，武功深厚，一身绝技。”
之前听赵立如这样介绍，郑征西还是对两个武生相当期待。
最先出场的就是龙精虎猛的白新会，他饰演的公孙衍威风八面，唱腔浑厚，轻易就把观众带进戏里。
观众们最喜欢看正印武生和正印花旦一起出场，后来公孙衍由正印花旦推车，场面越来越热闹……
今晚的戏班子比观众还多。
全班人马足足百十号角色在戏台上进进出出，郑征西目不暇接。
其中有一个旦角身材颀长，扮相俏美，他跟苏秦抢伞的动作，让她觉得在这人似曾相识。只见他侧身转时跳得身轻如燕，行七星步后退的姿态曼妙，她心里知道曾经在哪儿撞到过这个人，越是想不起来，越是要拚命的想，半天也不得要领，不禁走了神儿。
就在观众看得正起劲儿的时候，台下突然有人大喊“趴下”，随即有人将另一个人按倒！
又响起了枪声。
台下本来就暗，随着台上的几盏明灯不知被谁用枪一举打灭，整个剧场顿时漆黑一片。
在最后那束光熄灭前，郑征西看见刚刚行七星步的妙人儿朝她望过来，那眼神却在刹那间从担忧过渡到气恼……那明明是个男人，台上摇曳多姿的动作却似个十足的妖姬。
顾不得再看他，因为几个人影飞速朝她这边扑过来。间不容发的生死之际，何曙光一边大喝“郑公小心”，一边替郑宝安挡开另一个人……郑征西的头被人揽入怀中。是方承越，他将她护在身下，闻到他身上森林冷香夹杂着雪茄的味道，她心里却是一暖，舒了一口气，一只手摸索着，找到她父亲的手，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她才彻底放下心来。
“怎么回事？”
“什么情况？”
……
放下依赖他的那只手，郑宝安在暗中立起身，郑征西从几个威严的发问中听到父亲的声音，镇定自若的腔调就在耳朵上方，却瞬间被女人的尖叫掩盖住。
“啊”、“救命呀”，一时间女人惊恐的哭喊在无边的黑暗中把那恐惧放大了无数倍似的，连带的把几位强作镇定的女士和胆儿小的男士弄得心里发毛。
虽然伸手不见五指，光听这此起彼伏的尖叫声就知道剧场里已经乱成一锅粥。
“请大家莫要惊慌！莫要乱跑！”是麦班主，他不断高声重复着这句话，试图控制住混乱的局面。万一有人有个三长两短，他这个戏班子也不用出来混了，麦班主在心里暗暗叫苦。这都什么事儿啊，大过年的。
麦班主的话显然没有作何威力，也不具备安抚人心的功效。没人听他的，大家在暗中你推我搡，凭着本能急着往出口的方向逃。
“请大家都坐好，稍安勿躁！出了点小插曲，已经没事了！”方承越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他的声音沉稳、镇定、中声十足，带着上位者说一不二的威严。
麦班主点亮一个火把，“请大家稍等片刻，刚才电闸短路，正在修复，马上送电！”不敢乱说一句话，尽量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郑宝安从座位上走出来。
“在座的诸位飘洋过海来到异国他乡，想必都见识过了海上的大风大浪。我们广东人说‘人生除死无大碍’——”郑宝安不疾不缓的声音在剧场里响起，见场内开始安静下来，他面带笑容接着说，“看来台下的观众肯定嫌台上演的不够热闹，也要做一出六国大封相给台上瞧哪！还请麦班主带领一班手足加把劲儿，让大伙趁兴而来，尽兴而归。我们宝安的新城戏院已经建好，只差麦班主这等德艺双馨的老行尊……麦班主如果有意带班常驻，我向你们保证，有我郑宝安一口饭吃，绝不让大伙儿饿肚子。”
这个世道儿，戏班子没有强权依附，只有任人踩踏。岭南人带着宋明时代古人刚直不阿的性子，名伶如名士，可以折杀不可辱，他们学得一身武艺自卫抗暴——这也是粤剧的武打戏份越来越占重头的原因。比起有权贵或金主在背后撑腰的京剧，粤剧却在渐渐没落……
有人的地方就有岭南人，他们的足迹遍及世界各地。于是粤剧戏班子选择出洋登台演出，粤剧因此反而有点儿墙里开花墙外香的味道。
刚刚还以为闯了大祸的麦怀先及台上全体戏班子大喜过望，齐齐回复一声“好”，如雷贯耳。
台下观众的情绪也从震惊慌乱中恢复，看着郑宝安身处险中却临危不惧，不禁自愧拂如。听他这样说，纷纷鼓掌，经久不息。
郑宝安的眼睛从台上到台下巡视了一周，一双手往下压了压，场内又恢复了安静，“苏秦也好，张仪也好，再怎么抖机灵相互拆招，秦王最终还是统一了六国，这是民心所向，我们国家虽然目前四分五裂，我相信南北统一指日可待，这同样也是民心所向！”
郑征西坐着，仰头看着火光中的父亲，仍是小时候那副伟岸的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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