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钰将征西和郝莉引进客厅。
室内灯光如昼，征西还未从黑暗中适应光亮，眯了眯眼睛，只见一个体态端庄、身材高挑的中年妇人走在佟羽珺前面，这就是她的婆婆任相安，方园的女主人——方夫人。她本人和相片相差无几，客厅中央一丛巨形的水晶灯照下来，她的面色有些发白，略显憔悴，除此之外声色不动，丝毫看不出她这几天为了突如其来的变故操心劳力，夜不能寐。
征西给方夫人行完大礼，说“儿媳妇晚归，请母亲见谅！”
“好孩子，你一路辛苦了！”方夫人握着征西的手，慈祥的看着她笑了笑，神色关切的将她仔细打量了一遍，言语间仿若对这个未曾见面的儿媳妇十分的熟识。她的双手温软，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沐浴在这关爱的目光里，进屋前还有些忐忑不安的征西顿时感到心中一暖，问“不知两位父亲的情况如何？”又想到方承越的祖母尚健在，她和方承越在伦敦举行婚礼前夕，老太太听说她喜欢佩玉，还特意让小孙子把一对戴了几十年的玉镯子带去给她，于是顺便又问了句，“嬷嬷近来可好？”
“你嬷嬷爱操心，本来你公公出了事之后一直瞒着她，今天早不知怎么被她发现了，这一急火攻心，病倒在床上起不来；你公公已无大碍了，现在需要静养，等过几天他的情况稳定一些，你再上去见他；你父亲，郑公吉人天相，应该会挺过这一劫，你且放宽心……”提到征西父亲，方夫人似乎敬重至极，不知想到什么，方夫人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眼底的忧愤一晃而过，瞬间就恢复了原先的沉着，她看了看小儿媳妇身边的郝莉，不落痕迹的转移了话题，“这位是？”
征西也不好再多问，连忙将郝莉介绍给方夫人认识。
郝莉上前向方夫人问好，并客套的说了句，“深夜冒昧来访，叨扰了！”
“康夫人远道而来，欢迎之至！万分感谢康夫人不辞辛苦，连夜将赛琳从天津卫送回宝安。”方夫人握着郝莉的手，换成一口英文和她沟通，“我们方家将康夫人看作我儿媳妇的娘家人来接待，还望康夫人也能将方园当成自家一样自在，一切不必拘礼。”
郝莉挑了挑眉，心想这位气度极佳的方夫人不但应酬功夫一流，英文程度也不弱，是个厉害的角色。
方夫人的英文水平得益于当年陪方督军留洋英伦，方承志上当地的幼儿园，那时华人在伦敦少之又少，逼着她苦学了几年第二门外语，如今虽已忘掉不少，但日常交流不成问题。
方夫人微微转身，示意身边的三儿媳妇佟羽珺站出来见贵客。佟羽珺和郝莉在天津卫已经认识了，两人相视一笑，很自然的抱了抱，香了香对方的面孔。
征西没看到方承越，她留意到偌大的客厅，尽管附近站着几个值勤的士兵和上十个服侍的丫头婆子，依然一片静然。方夫人、佟羽珺和承钰似乎习惯了与成群的士兵与仆役共处一室，连小小的素素也安之若素。
“阿越和阿志出去办事了，等阿越一回来，我就让他带你去见亲家公。”方夫人不知不觉中改了称呼，看出征西仍在担忧她父亲，温和的拍拍她的手，“本来还想留你和康夫人在这里吃了晚饭再去休息，我看你昨晚肯定没睡好，康夫人也累了，不如这样吧，你现在带她回你们的院子，先洗个热水澡解解乏也好，回去先坐下来放松一下也好，待会儿呢，我让人把晚餐送过去，你们姐妹俩安安静静地慢慢用。”
方夫人叫来陈妈，低声交待了一番，亲自把征西和郝莉送到门口。
又上了车，征西看到她婆婆还带着佟羽珺和承钰站在大门口——除了大门左右两边站岗的士兵，她们3个身姿挺拨而匀称的黑影子，虽然高低不等，却带着一样的坚韧和面对黑夜的勇气……征西吸了一口气，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腰身。她记得母亲说过，一个女人，不管遇到多么难熬的坎儿，也不能失去主筋骨……
短短的相处，方夫人只字没提她大儿子和大儿媳妇，征西一心记挂着她父亲，倒也没发现有何不妥。
车子朝里面又开了一会儿，依稀经过了几个院子，来到一处大门外，院门没关，拱门前一左一右的路灯亮着，“五少奶奶，这是您和五少的院子。”小樊一边解释，一边开了进去。
征西点点头。
院里院外照样种的有开着繁花的树，石头院墙上爬着盛放的三角梅，一栋乡村风格的两层小楼呈现在征西面前，屋里似乎只亮着几盏泛着黄光的台灯一楼的外墙先石头砌筑成半人多高，再往上才用砖垒砌，斜屋顶上的瓦应该是橘红色……砖石结构的造型，看上去相当古朴。
小樊把车停稳，带她们向屋里走。一直话不多的陈妈，看到在门口的台阶上等着她们的两个年轻丫头，她先将女主人介绍给她们认识，又让征西和客人到客厅里歇着，吩咐完其中一个丫头去彻参茶，她才领着采苓熟悉屋子里的环境。楼下铺的是泥沙灰的原色木地板，纹理清晰细腻，地板很厚实，踩在上面，只发出很轻的声音。
连夜的奔波，加上刚才见了方夫人，采苓提着的一颗心总算慢慢归位，这会儿她倒是宁愿被陈妈带着四处观看。
楼下有客厅、餐厅、书房，靠餐厅西边的有一个开放式的西式厨房，花厅旁还有一个可以容纳十来个人的小舞厅。
卧室在楼上。
征西只是在进屋之后，快速的扫了一眼室内的陈设和布局，餐厅及书房等功能区的大致位置，便被陈妈带到客厅的沙发上坐下来。征西没有心思细看，毕竟方承越这半年来常常给她寄相片，似乎很多相片都是围绕着这栋小楼拍摄的，不是在室内，就是在室外……她对这里的一切，其实并不陌生。
刚喝完一杯热茶，方夫人就让人把晚餐送过来了，两个丫头麻利的接过托盘，将晚餐摆上餐桌，墙角的德式落地钟响了起来。
征西带着郝莉往餐厅走，她扭头看了一眼墙角的德式挂钟上显示的时间已经
10点了。
这个时候用餐，算是吃宵夜吧。
餐桌上摆着两荤两素姜葱烧鱼块、八宝冬瓜盅、百灼菜心、东江酿豆腐。荤菜素菜的颜色都很鲜美，菜品精致，很可口的样子，一看就是广式清淡的做法。陈妈先装了一碗鸡汤给征西。汤味香浓，不烫不凉，入口正好，她一天一夜没吃好，很快就喝完碗里的鸡汤。
在陈妈的注视下，征西每样菜都尝了两筷子，默默地就着一碗米饭细嚼慢咽，不多时就饱了。
郝莉不用她招呼，筷子拿得很好，一边吃，一边对广东菜赞不绝口，“记得小时候，我常常去你家蹭吃蹭喝。我觉得世上最美味的食物，就在你家的餐桌上！你不知道我那时有多羡慕你。”
征西佯嗔了她一眼，知道郝莉在逗她开心。
甜品是两盅椰汁冰糖燕窝，郝莉笑嘻嘻的说“这种燕子唾液做成的汤品，当真是甜而不腻，我以前在你家可没少喝。记得我曾经问你这是什么玩意儿，你说我是第一个吃燕子唾液的西人，第一个吃燕子唾液的人，是和你同一个姓郑的航海家，叫什么来着？”
“你记性可真好！”征西看着郝莉，闷闷地说了句，“他叫郑和。”讲起这位航海家的名字，照例按照西人的习惯，名字在前，姓在后。
郝莉得意的笑了笑，“那当然……我还记得你说他早年下西洋时，发现美洲大陆的哥伦布尚未出生，你是不是在跟我开玩笑？”
“当然没有！郑和先生是我国明朝时期的航海家，相当欧洲的中世纪末期，哥伦布是什么时候出生的，你不会不知道吧？”
郝莉对此并不感兴趣，她只想逗征西说话，也不和她争论，又绕了回去，“你们东方人，真识得美容养生之道，安久叔叔看起来好年轻，你妈看起来就像你姐姐似的。”
听见郝莉提到父亲，征西压抑着情绪，她放下白瓷盅，立起身子说“你这么喜欢吃中餐，以前怎么就没想要嫁给东方男人？”
“嘿！你以为我以前没想过吗？不过嘛，年轻时最好和同族男人相爱，我要是中年再离一次婚，一定效仿你母亲，嫁给一个异族男子……”
征西瞪了郝莉一眼，终于忍不住笑了笑，无奈的叹一口气，“你这个人！”要是平日，她早就跟郝莉杠上了，不过这会儿，她显然没这个心情。
“开玩笑啦！我现在有老康，这个忠诚得像狗一样的男人，离了我肯定活不下去，我只好收山归隐，此生再也不出来祸害他人啦。”郝莉一笑，跟着站了起来，“过两天，老康要我陪他飞一趟山东，你知道那个案子拖到现在，还有十几个英国人被山匪扣在山上……安迪说岭南周边明早不会有大雾，我们天一亮就飞回天津卫。”郝莉是个精力旺盛的人，脸上一点倦容也看不出来。
正说着，客厅的电话响了。陈妈走过去接。
等征西和郝莉回到客厅的时候，陈妈向她们转述“二小姐说有人找康夫人，电话10分钟后会再进来，请康夫人去接听。”
征西困得抬不动眼皮，勉强坐下来，和郝莉一道儿等电话。电话再一次响起来的时候，征西隐约听到郝莉对着电话说“……5点半出发，好的……不用，明早见，樊会送我去机场……”
郝莉挂了电话，走到一个高脚酒柜旁边，隔着玻璃门看了几眼才打开，从里面选了一瓶红酒出来，这是老康酒庄出产的红酒。陈妈见状，马上拿过来一只雕刻着花纹的水晶醒酒器，两只红酒杯。
“赛琳，咱们干了这一杯，就此告别罢！你先上去休息，好好睡一觉，明早你就不用送我啦！”
征西心有不舍，但也知道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打起精神，接过酒杯，“好！大恩不言谢，咱们来日方长。”
一杯红酒喝完，两人同时站起来，互道珍重。郝莉拥抱着征西，说“赛琳，希望在明天，愿安久叔叔一生平安……赛琳，不要忘了——我也愿意为你赴汤蹈火！”
征西眼中一热，低声说好。
郝莉站在楼梯口，一直看着陈妈扶着征西上楼。她还没喝够，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红酒。见钢琴旁边有一台留声机，她从一堆黑色赛璐珞质地的密纹唱片中挑了一张放进去……
穿过起居室，征西径直进了卧室。采苓已经帮她放好的洗澡水，往浴缸里洒了好几滴从英国带回来的熏衣草精油。
“小姐，你有没有去看衣帽间？里面你的衣服要占半壁江山呢。”采苓看见征西走进洗浴室，指了指浴缸旁边架子上的一件水绿色真丝睡袍的领口、袖口和系带上用五彩丝线绣的缠枝花卉和凤鸟蝴蝶纹，惊叹道，“你看看这上面的绣工，跟辛夷姐的绣法很不一样嗳，但都很出彩……好啦！那我在外面等小姐……难以想象还有人和辛夷姐的手一样巧！她比咱们早回来几个月，不知道她最近怎么样了……”
采苓被征西用眼神赶了出去，她担心自家小姐在浴缸里泡澡时睡着了，不敢将浴室的门关严，仍在门外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
辛夷是林妈的女儿，前几年去伦敦，征西带了采苓和辛夷两个丫头。采苓侍候她饮食起居，辛夷只负责缝制刺绣她和母亲的衣服，而为了让林家母女无后顾之忧，父亲还资助了辛夷的弟弟林清泉留洋美国……这些年，父亲总是替别人着想，唯独忘了他自己，想到这里，征西将身子往下一滑，水淹没了头顶，也淹没了眼泪……
沉沉睡去之前，方承越连影子也见不到，征西还在想，“长这么大以来，这真是自己度过的最漫长的一天，简直度日如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