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 “她”时代(1 / 1)

“陛下!”

“陛下!”

景帝刘启在宗正主持下,由司礼监搀扶着,刚给太子刘彻戴上象征成人的衮服王冕,就瘫软欲倒。

冠礼后的皇太子刘彻,要在宗正主持下,宣室殿祭祀先祖。王娡便命侍从宫人将景帝刘启抬到清凉殿,召太医跟随诊治。

青青带宫女,捧着人参茶赶来。

“陛下……臣妾真愿替陛下受苦……”青青扶着景帝刘启,喂他喝参茶,哭得梨花带雨、痛不欲生。

看青青那般情真意切的样子,王娡冷笑:既然愿替皇帝受苦,那就给皇帝陪葬吧!省得有人知道,本宫让你喂皇帝人参茶和春药!

刘启忽然剧烈咳嗽起来,挣得满脸爆红、眼球凸出。他伸手抓住脖子,窒息般地挣扎!

众人七手八脚地扶着皇帝,赶来的几位太医也针灸的针灸,推拿的又是推又是拍。

“哇!”景帝几口鲜血,喷到最贴近的青青身上。

刘启憋得近乎紫胀的脸色,慢慢缓和下来。他无力躺着,安静得毫无生气。

“青青,回桂宫换衣服。”王娡皱眉轻声说道,“不要让陛下看到这多血,会吓到他……”

青青点头,依依不舍地离开清凉殿。

几个太医请脉后,去商量病案下药。王娡看着病床上的景帝。

这个病恹恹的人皇,此刻躺着,呼吸轻微得似有似无。形销骨立的面孔,苍白如纸;冷刻的薄唇,毫无血色。只有一头花白头发,显得长而稀疏。

刚才忙乱中摘下皇冠,刘启的发簪斜在枕上。王娡上前坐到榻边,帮他整理好。

刘启睁开眼睛,看到皇后,眼中是一层萧索,他张张嘴,却没发出声音。

“陛下……想起来?”

看刘启抬抬头,又无力放弃,王娡轻声问道。

旁边的官宦忙将景帝扶起。半靠着垫子,刘启对众人摆手示意退下。

拉着王娡的手,刘启疲惫地半闭着眼:“娡儿,朕怕是熬不住了……本想看彻儿大婚……”

“陛下好好养息,过几日就办彻儿婚事……”王娡强作笑脸,“皇姐府上也已准备妥当……”

刘启一声轻轻叹息:“朕的身体……朕知道……太子年幼,朝中大事,皇后还需多辅助……”

“陛下放心,臣妾定会全力辅佑。不知陛下为彻儿指定哪些辅政大臣?”王娡试探着。

“魏其侯窦婴,文武兼备,可为丞相。朕之前冷落闲置他,是为彻儿起用所伏……”

王娡点头:先皇把有才之能臣罢官闲置,新皇起用并奖赏,能臣定会感知遇之恩,誓死效忠。

“太子太傅卫绾为相,皇权可顺利过渡。待稳定后,换相窦婴……”看刘启坐得难受,王娡忙扶他躺下。

“建陵侯卫绾,忠厚有余,锐气不足啊……”刘启闭上眼睛,“条侯周亚夫,性子耿直,恃功倨傲,彻儿难以压制。找借口杀之,以镇服诸功侯……”

“郅都为御史大夫,清廉峭刻,可弹压贪枉官宦……”

“这太尉之职?”王娡问道。

“你弟田蚡……”

“蚡儿从未领军,无有寸功,怎得收服军心?”王娡不以为然。

刘启睁开眼,盯着王娡,“用以牵制窦婴……正因无功,彻儿可直管三军……韩安国、李广、程不识、赵食其皆可为将……”

君王的平衡之术——王娡听得倒吸一口冷气!

窦婴,旧外戚;田蚡,新外戚。二者朝堂之上,势必争锋,相互牵制。

对于弟弟田蚡,王娡焉能不知他贪权好财?任那窦婴能文能武,有了田蚡这八爪鱼相缠,窦婴他翻不了天,只能乖乖为皇家所用。

而田蚡所谓的太尉,只是虚职,领不得兵、打不了仗,军权就被皇帝握在手里!

丞相,太尉,御史大夫,三公并立,相互牵制,都是皇帝之工具!这就是帝王权术。

“臣妾听命!”王娡俯首称是,抬头的瞬间,看到刘启眼中杀气一闪而过,不由一颤,忙低下头。

帝王无情,只将所有人都视为棋子,皇后王娡亦是其中一枚。景帝刘启对诸人无不设防,焉会放心让皇后大权在握?偷偷给表哥窦婴一份密旨——“若王氏擅权、凭此旨诛之”!

低着头的王娡唇角浮起一抹冷笑。

刘启呀刘启,你给魏其侯窦婴的密旨,已被本宫烧毁!你千算万算,算不到本宫早就猜出密旨所在。

一番拉拢,窦婴便作出选择:故主与新皇之间,他投靠新皇;死人和活人之间,他选择活人!

魏其侯窦婴是明白人,他知道没有新皇的赏识,他一文不值;一个一文不值的闲臣,有什么资格和能力,与权倾天下的皇太后斗?

“娡儿,朕想你为朕歌舞……”刘启虚弱地低声呢喃,“娡儿初入宫,送梁王之国那次夜宴所跳之舞……真美啊!”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王娡又怎能拒绝刘启?

“陛下……娡儿为您跳……”脱下为刘小猪冠礼所穿盛装冕服,一身素衣的王娡含泪说道。

《晚风作酒》,她两度为梁王刘武所跳。

第一次,即送梁王之国的夜宴。那时,她纯如晨露,暗藏心事,深情款款,一腔凄婉,有爱无奈,送别心上人……

第二次,梁园赭霞台。夜色微阑,星月满天,她心如刀绞,暗藏杀机,断情斩爱,一身决绝,将此世情缘,做了半生了断!

而今,她要为宠过她,疼过她,辱过她,逼过她,杀过她的皇帝老公跳这支舞。

这个男人,此生与她绑定。给她荣,给她辱,给她命悬一线,给她权倾天下!

“我独饮晚风作酒

叹一生痴情入喉

饮不尽红尘的泪

又怎能一醉方休

你用那一瞥回眸

许下我半世温柔

相思剪不断化作了乌有

晚风带走谁的寂寥一片

念念苍生只为红颜眷恋

任由往事缠绕你的指尖

风轻叹月摇晃枕难眠

倘若不是信了一眼万年

轮回怎能不渡你我尘缘

只恨情深绵绵成了云烟

这一别待何时再相见……”

尽管舞蹈时腿伤隐隐不适,但没有了心底波澜,没有了情天恨海,王娡跳得从容认真,力臻完美,反而让刘启看得目不转睛。

“娡儿恨不恨朕……”刘启艰涩地问道,“朕逼你杀了他……朕知道,你喜欢梁王多过喜欢朕……”

收拾起纷乱的心情,王娡淡然一笑,“陛下错了!臣妾从未喜欢梁王,否则怎会遵从陛下之命,杀了他呢?只要有违陛下之意,威胁我大汉江山,都、得、死!”

从今往后,她王娡将以扬大汉国威为使命,拓大汉疆土为责任!再不会儿女情长,再不会心慈手软!君心如铁,她亦如此;君心似海,她亦如此!

周礼所言,男子二十当立。刘小猪现在十岁,二十亲政。那么这十年,作为皇太后的她,要垂帘听政,亲掌朝政,亲决国事。这十年,是她的时代!

郅晴送匈奴,乔引送乌孙。在她谋划下,以和亲为桥头堡,远交近攻,分化、打击、拉拢,游牧民族要么归化,要么灭族。在她统领下,要将匈奴打残、消灭!

她的皇帝儿子刘小猪,心上人郅晴成为强敌匈奴的和亲贡品,怎不激起桀骜少年心底的耻辱与羞愤?励精图治,成为一代雄主,也将是刘小猪唯一专注的事情。

皇权在握,哪有什么情情爱爱?深爱过,心碎过,便心无波澜。无论环肥燕瘦,无论莺歌燕舞,君王只需宠,厌,弃,杀!一切为我所用,无用为我所弃!

指点江山,俾睨天下,是君王使命!爱江山兼爱美人,君王之幸;爱江山不爱美人,君王之命。

在她培养下,刘小猪会成为冷血君王。唯有冷血君王,才能在“无为而治”的主政思想下,改变格局,推行新政!才能在大国崛起与小民尊严间,做出抉择,成为千古一帝!

“父皇!母后!”

完成冠礼仪式繁文缛节的刘小猪,急匆匆赶到清凉殿。重臣国戚也候在殿外。

油尽灯枯的景帝刘启,被一场冠礼,将所有精力抽尽。

“皇帝这样子,怕看不到太子大婚了……”

馆陶公主看气若游丝的皇帝,捏着王娡的手,流泪不止。她一心盘算的是,趁景帝刘启活着,将阿娇嫁入皇宫。

如今看来,太子即将登基,而后位空缺。她的阿娇若想成为皇后,恐怕要三年之后了。

“皇姐放心,阿娇必为大汉皇后……”

王娡知道刘嫖担心,没有景帝刘启作依靠,刘小猪成为新皇,未必肯娶阿娇为后。

新皇登基,怎能失信于天下?“金屋藏娇”天下皆知,尽管刘小猪不喜欢阿娇,就是绑着,王娡也会让刘小猪与陈娇大婚!皇帝是政治机器,不是情感动物!

“父皇!父皇!”刘小猪跪在景帝刘启榻前痛哭,惹得程姬贾姬等一众景帝姬妾,也嘤嘤哭泣。

“彻儿……”刘启抬手想抚摸心爱的儿子,手却无力地垂落。

他的眼睛滞涩地转动,扫过一张张布满泪水的面孔,停在皇后脸上,喉中咯咯作响,说不出一句话来。

“陛下!”王娡流泪坐到榻边,刘启死死抓住王娡的手,眼睛盯着她的脸。

“陛下!臣妾定全力辅佐彻儿,成为大汉雄主!”王娡说道。

刘启仍抓着王娡不放手。

“农,天下之本也。黄金、珠玉,饥不可食,寒不可衣,以为币用,不识其终始!农事伤则饥之本也,女红害则寒之原也。夫饥寒并至,而能亡为非者寡矣!”

“臣妾谨记陛下圣旨,重农桑、轻商贾,得天下富庶太平!”王娡又说道。

刘启虚弱地眨眼肯定,仍抓住王娡的手。

“父皇!孩儿也谨记父皇教诲,遵从母后之命,励精图治,谋大汉强盛!”刘小猪看父皇执着,忙哭着说。

有什么心事放不下?刘启吊着一口气,盯着王娡不肯撒手归去。

“陛下!臣妾起誓,定全力辅佐彻儿,不擅权,不越位!刘汉江山万代相传!”

王娡心里有些发毛:刘启是怕她篡位,想拉她陪葬?

景帝刘启眼角有泪滑落,眼神逐渐涣散,仍不放手。

“拿剪刀过来!”王娡脑中灵光一闪,转脸叫宫人。

众人面面相觑,不解地看着皇后。

“陛下!臣妾为陛下落发……”王娡哭泣,接过宫人捧上的剪刀。

刘启松了手。王娡剪下长长一束乌发,轻轻放进刘启手中。刘启握住王娡的头发,欣慰地闭上眼……

殿内外哭声乍响,白色帷幔挂起,乱哄哄的宫人们嚎哭着,为一众皇妃皇子们穿上孝衣。

王娡呆呆地任人穿戴,泪水纵横。刘启爱过她吗?她爱过刘启吗?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这个以孝治世的时代,头发等同于头颅。刘启让王娡以发陪葬,是爱还是恨?终究是想杀她,却又放过了她……

皇太后的权势荣耀,与中年丧夫之间,在把青青送到景帝刘启身边时,她就做出了选择。

死了皇帝老公的王娡,年纪不过三十多岁,从今后的自称不再是“本宫”,而是“哀家”。

哀吗?战战兢兢活在景帝刘启阴影下的王娡,终于可以舒口气,坦荡荡恣意妄为了!

悲伤的面孔和沉重的孝衣下,隐藏着一颗轻盈的心……王娡抹去泪水,镇定指挥宗正和重臣们,为大汉孝景皇帝,举办隆重盛大的葬礼,入葬阳陵。

青青深得帝心,封号“于夫人”,为孝景皇帝陪葬。家眷赐金千斤,主男晋爵一级;

程姬、贾姬、唐姬等有子后妃,葬礼后随皇子去封地养老;

无子后妃,及二十五岁以上宫女,赐金五十斤,出宫返家……

汉孝景皇帝葬礼一月后,新皇刘彻登基,大赦天下。

尊母后王娡为皇太后;封母舅王信为盖侯,田蚡为武安侯,田胜为周阳侯,外祖母臧氏为平原君。

辅政大臣:魏其侯窦婴,建陵侯卫绾,武安侯田蚡,静晴侯郅都。

未央宫,前殿,新皇刘彻峨冠博带,登上丹樨,对着纱幔后恭敬施礼:“皇儿,给母后请安!”

刘彻端坐皇位,稚气未脱的脸上凝重庄严。

“朕见各地奏报,粮食丰收,桑麻盈足,马场丰产。而匈奴暗线传信,军臣单于病重,右贤王伊稚斜与太子于单争权,势成水火!”

“我大汉国威浩荡,欲兴兵北出,扶持于单为主,打压伊稚斜。谁愿领兵前往?”

“臣郅都,愿往!”御史大夫郅都,抢先出列,持芴跪拜。

“郅卿平身!”刘彻宣道,转头,见纱幔后皇太后点头。

“郅卿,持朕圣旨、兵符至代地,与雁门太守程不识汇合,点兵五万,车千乘,骑五千,出兵匈奴!”

刘彻说完,轻叹一声:“郅卿带朕的虎兕剑去吧!虎兕一出,饮血无数!”

“臣荐一人,可为郅御史向导!此人从匈奴逃亡归汉,对匈奴地理情势颇为了解,急切入军杀敌立功。”

丞相卫绾出列,双手捧金丝软鞭,“此人以金鞭为信物,称有贵人给其取名为——赵破奴!”

赵破奴!

王娡难掩激动,一下站了起来!

阳陵邑,夕阳晚照,杨柳送秋。姚翁与变装的王娡立于城邑关口。

“姚翁此去何处?”王娡哽咽问道。

“老夫历经汉初六代帝皇,活成老妖精了,不能再现于这世间!”

“可哀家尚有许多事情,需要姚翁指点迷津……”

“皇太后已不是当初那个单纯的王娡了……太后只需记住,平阳公主府上,有一歌女卫子夫,她将代陈娇为大汉皇后,也将为大汉帝国,送上帝国双壁!”

“皇太后助汉武大帝,南收百越,北击匈奴,女主立世,位及人皇!你的时代,不需老夫指点,即可,万古流芳!”

姚翁深施一礼,转身踽踽独去。

王娡无语,抬头望着阳陵高高的封土陵墓。那里,葬着她的皇帝老公——汉孝景皇帝刘启。

百年后,她是入葬这阳陵,还是能回到二十一世纪?不知道。

可她知道的是,属于她的时代,开始了!

自此,大汉帝国,进入“她”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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