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4、实乃良师(1 / 1)

谢无妄刚捂住宁青青的耳朵,灰莲发出的声音便渐渐弱了下去,就像那朵大莲花扬起了脸,把心神一点点漫飘向高远的天空。

到了最高处,悠然而止。

谢无妄轻啧一声,放开了手。

宁蘑菇忧郁地挪到木亭角落,背着身,遥望远山,摆出一副深沉思索的模样。

山风吹凉了脸颊的热烫,她若无其事地回过身,发现色僧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木亭,身后只站着那道挺拔玉立的身影。

重玄衣袍衬得他更加冷白,他敛着气势,像个温润如玉的佳公子。

宁青青不解地蹙起了眉头:“玉瑶离开音之溯之后,不是和寄如雪在一起吗,为什么又回头去找音之溯?难道她在临死之前,忽然发现自己放不下音之溯,心中真正爱的是音之溯?”

谢无妄淡笑不语。

宁蘑菇嫌弃地撇了撇唇角:“如此,玉瑶和音之溯可当真是天生一对,就该捆在一起才是,又何苦祸害旁人?明明心中爱着对方,偏要拉旁的人来填补空白、治愈情伤,等到用不着了,再把旁人踢到一旁,这未免也太自私利己!”

谢无妄轻倚着廊柱,依旧笑笑地看着她,黑眸中懒洋洋地浮着些宽容。

对上他的视线,宁青青神色一滞,惊觉自己偏题了——此刻关注的重点应该是音之溯要让这个世间“风波永远不停,劫数永远不尽”才对。

她有些赧然,却把双眼睁得更大,理直气壮地道:“你可别小看这些情情爱爱,音之溯不就是为了挽救将死的玉瑶而干坏事吗?”

虽然暂时没有证据,但直觉已经告诉宁青青,魔蛊的事必定与音之溯脱不了干系。

“我何曾小看情爱。”谢无妄垂眸淡笑,“只是有一点,音之溯未必是‘挽救将死的玉瑶’。”

“嗯?”宁青青疑惑地偏歪了脑袋,“可是那女声不是说她要死了?”

方才她听得清清楚楚,绝无可能记错。

他凉凉瞥她:“说要死,未必是真的要死。”

宁青青菇躯一震,脑海中忽然回忆起某些纵情失控的画面,不禁热血冲脸,羞得恨不得寻条地缝钻下去。

每每她说不行了、快死了,他总会轻哑地低笑出声,神色愉悦又恶劣。有时他还会衔住她的耳垂,将暗沉缱绻的声音送入她的心底,问她——“是爱死了我么”。

心尖一跳,她的手指不自觉地蜷了起来,指甲嵌入掌心。

想起往事,她还是会难过。他从前的热烈,恰好也突显了他的凉薄。

正当她心头浮起些茫然无措时,谢无妄的声音及时传来,打断了愁绪。

“想哪里去了。”他走近了些,修长的食指隔着几重衣袍,轻轻挑了下她的手,“小伤小痛,总能把你疼死。一个人闲着,总能把你无聊死。夏天能热死冬天能冷死……”

宁蘑菇恨不得原地种下去。谢无妄说的这些,她自己都快要忘记了。

其实他们有过很多甜蜜的时光。

每次她磕了碰了,弄出一点小伤口,总是要杵到他的面前不依不饶地嚷着痛死了。有时候她坐在屋顶等他回来,远远见他进门,便赤脚奔过去,扑到他的背上,要他背着她在回廊转圈,嘀嘀咕咕在他耳旁不住地念叨,说自己无聊死了。冬天她总要赖在他的身上叫冷,夏天虽然嫌热,但她依旧要粘着他,一边搂着他这只火炉,一边抱怨热死了。

她悄悄抿起唇,不动声色地瞄他一下。

“还只许你娇气了?”谢无妄微眯着长眸,冷白的齿间吐出个好听的嗤声。

“哦……”宁青青慢吞吞地把眼睛转到一旁,看着远处的树,若无其事转移了话题,“不管怎么说,玉瑶最终还是死了,尸体又回到寄如雪的手里……”

她抽了抽唇角,心中纠结成了一团乱菌丝。

她低低地道:“我很讨厌这种纠缠不清的关系。我们蘑菇只喜欢干干净净、整整齐齐。”

“我知道。”谢无妄的声音轻而郑重。

他知道她心中有结。

他也知道,其实她并没有做好准备重新接受他。她愿意给他机会,是因为她很聪明、很敏锐,如今风暴将至,她不希望因为感情的事情对他造成任何不良的影响,她希望他心无旁骛地斩妖除魔,还世间一个清正太平。

她的心中装着苍生。

她的善良和懂事,深刻地震撼着他那副冷硬的心肝,如今方知,真正的爱怜,才叫做摧心断肠。

谢无妄轻吐一口气,垂眸浅笑。

既然有幸遇上了世间最美好的女子,那便用火,为她涤荡一个朗朗乾坤。

宁青青望向他:“如今情况未明,究竟有多少人身染魔蛊尚未可知。就算音之溯嫌疑很大,暂时也不宜打草惊蛇。”

谢无妄懒洋洋抬眸,缓声道:“你只需专注对付魔蛊即可,此事至为要紧,其余的我自会处理,不必忧心。药王谷我已着人暗查,有了消息,我会一一说与你听。”

他的安排让蘑菇觉得十分舒服。

她最怕的便是一团乱麻的杂事,他替她削干净左右旁枝,让她专心处理魔蛊,正合她的心意。

“嗯!”她愉快点头,“我就喜欢只做一件事!”

他笑着,极自然地抬手拍了下她的脑门:“蘑菇脑袋,一根筋。”

宁青青:“?!”

谢无妄懒散地收手:“你就知道那是玉瑶应劫之前的事情?”

宁蘑菇不服气:“音之溯唤她‘瑶瑶’,说他好不容易才等到她回来。她说她要死了,于是音之溯安慰她说,他会搞个大事,让她无需应劫而亡。这么简单的事情,逻辑清晰条理分明,还需要动用两根菌丝去想吗?哦,除了‘她要死了’这一点暂时存疑之外,其他的不是一目了然吗?”

谢无妄闷闷笑了起来,笑罢,也不急着多说别的,毕竟他从来不喜欢做无意义的揣测,而是拿到证据之后,直接得出确定的答案。

“回宫吧,”他道,“青城山有魔灵胎看着,无事。”

踏出一步,他补充道:“放心,魔灵胎的实力,仅在我一人之下。”

宁青青微微睁大了眼睛:“哦……”

看不出来啊,秃头这么厉害!

这么说来,色僧其实根本不怕那些“追杀”他的大和尚,他只是不愿伤人。

宁青青弯起眉眼,偷偷笑了起来。

“笑什么?”谢无妄松松揽住她,踏上云端。

“就是,发现世上多了个厉害的好人,就很开心啊。”蘑菇傻乎乎地乐。

谢无妄也被她逗乐了,他不形于色,只把视线悠然投向远处。

“阿青。”

片刻之后,他压下了原本想说的话,只道:“你的莲花朋友有个心愿。”

“嗯?!”她立刻仰起脑袋来看他。

“它渴望自由。”谢无妄淡淡道,“待此事毕,我会想办法将它移至圣山。”

他一向觉得她与动、植物交流的行为很幼稚,直到方才莲语结束的一霎,他也清楚地感觉到了莲花的心境。

那是一种很奇妙的共鸣感,超越了言语、种族。

能够感受到这些,是因为他有了心。

因为她,而有了心。

宁青青并没有因为谢无妄的决定而感动,她小心且狐疑地瞥了他一眼:“哦……”

他是看上了大莲花吧?

找个借口强取豪夺?不愧是脸皮天下第一厚的谢无妄啊!

回到圣山,谢无妄径直把宁青青带到了禁殿。

这里是给重臣们关禁闭之处。

谢无妄广袖一挥,两扇黑石巨门缓缓分开,一道天光直直刺入殿中,如刀光一般,仿佛要将整座无光的禁殿一破为二。

踏过及膝的巨槛,宁青青立刻感觉呼吸不畅,又沉又冷的空气从四面八方压过来,像是重水一般。

谢无妄拉住了她的手。

他道:“此地都是压制封印,牵着我可以免疫。”

他的大手握上来的一瞬间,宁青青只觉胸间一畅,像是被他团在了羽翼下。

他并没有扣入她的手指,只是将她的手攥在滚烫的掌心。

他和她的衣袖擦在一起,在这寂静的禁殿中,亲密的沙沙声让人想忽略都难。

宁青青不自在地蜷了蜷手指。

谢无妄扬袖一荡,只见左右殿柱旁的火盆一一燃起,顷刻烈焰熊熊,照亮了整座无光大殿。

火光照进禁殿四角,左前方的角落里,一个蹲成蘑菇形状的人,可怜兮兮地回过头来。

两撇小小的八字胡须一颤一颤,两道弯弯的长眉苦哈哈地耷拉到了颧骨下面。

正是白云子。

“君上——”白云子委屈地嚎道,“属下真不知道怎么就丢了一块空白手令啊!一定是文殿和律殿那几个家伙陷害我,他们老早便看我不顺眼了君上啊!他们嫉妒我!嫉妒!”

小胡须委屈得一掀一掀。

宁青青:“……”

“滚过来。”谢无妄淡声道。

只见那白云子屁股一撅,两只手掌拄着地,头一低,骨碌滚了一圈。两腿一蹬,头一低,继续骨碌一圈。

就这么一圈一圈自角落滚了过来,滚到了谢无妄面前,抬起一张谄媚的笑脸,生生学到了浮屠子七八分精髓。

宁青青:“……”长见识了。

谢无妄抬手:“元脉。”

白云子明显惊了下,脸色更见凄苦,可怜巴巴地伸出了手,一道本命灵元自心脉延伸至腕心,他扬起掌根,将命脉递到了谢无妄面前。

生杀予夺便是如此。

谢无妄随手将他封印,偏头示意宁青青:“放手施为,生死不论。”

在谢无妄用元火替宁青青驱寒的时候,她曾将他的手法一一记在了心中,与自己的习惯相互对照印证,查缺补漏。酝酿了一段时间之后,她已成竹在胸。

探出菌丝,落在白云子命脉之上。

她的菌丝有个很厉害的本领,那就是得到被她吞噬掉的猎物们身上的能力。譬如吞噬了带倒刺的孢子之后,她就可以让自己的蘑菇长出倒刺。

毛英俊身上的孢子与魔毒相融,她成功将其吞噬之后,菌丝便可以独自解决带魔毒的孢子了。

甫一接触,她便发现自己已经脱胎换骨。

菌丝既有她自己的轻盈狡诈,又添了谢无妄的沉稳霸气,一路势如破竹,风卷残云,顷刻便将白云子体内的邪恶孢子扫荡一空。

解决了魔蛊之后,白云子与毛英俊一样,很快就清醒地回忆起了自己做过的一切事情。

只见白云子那两撇八字胡须惊恐地缠搅到了一起,不等谢无妄开口,他已趴了个五体投地:“君上——属下是被合欢宗的老相好秦欢下毒迷了心窍哇——”

冷汗涔涔而下,白云子根本不敢有一丝隐瞒,竹筒倒豆子一般,将自己被控制之时做过的事情招了个一干二净。

“就专盯着那些和我一样有心结的人下手,比如虞浩天、毛英俊,还有律殿的殷林华、杀殿黄智……”

这一点,便点了近二十名高阶重臣。

“属下当初出任左前使一职,德不配位,听着旁人冷嘲热讽渐渐便郁结于胸,在秦欢故意挑唆之下,泥足深陷迷了本心,在梦中……在梦中偷砸了前任左前使张平阳的灵牌,从此堕入心魔掌控。”

“别的人呢。”谢无妄依旧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

白云子道:“虞浩天他是因为当众出了那个有伤风化辱及道君的大丑,自己想不开,心魔便让我劝说他,说都怪他自己心太软,若是能够重新来过,不如当场击毙了夫人,哪还有后面的事情?唉,他也是一时钻了牛角尖,被心魔成功击破了心防。”

“至于毛英俊……”白云子嘴角轻轻抽了下,偷眼一瞄谢无妄,“他,咳,也许就是旁观者清吧?不知怎么就让心魔瞧出来,他深爱着一个不该爱,也和他没有可能的人,于是一步踏错,在幻梦中伤害了夫人……”

宁青青正在磕着瓜子听八卦,忽然听到自己的名字,惊得脊背都绷直了。

不是,毛英俊爱上不该爱的人,然后便在幻梦中伤害了她?这是什么道理?

她忽然想起毛英俊曾交待过,那次谢无妄替宁老蛇塑骨归来,眼见便要和她甜蜜亲近,毛英俊忽然激怒上古凶兽,坏了她和谢无妄的好事……

所以,毛英俊爱上的人是?

她嘴角抽搐,与白云子一道,用复杂至极的眼神望向谢无妄。

谢无妄沉默片刻,轻飘飘地,缓声吐出了一句话:“我与他,只有父子之情。”

宁青青:“……”

瞧瞧,学得多快。

器灵实乃良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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