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两丛树(1 / 1)

随风蔓延的野草眨眼间就铺开了半边,好像和和煦柔顺的苏州划开了两个截然不同的方向,划指的是碧蓝的天和怪石嶙峋的山林。

穿着轻便胡装的阿笙用下一碗半的胡辣汤,惬意地眯了眯眼,就连泡进去的麻饼都用了个干净,显见是胃口很不错。如若不是时间不够,她甚至还想再用碗豆花。

倒是刘异曲眼神不断往她身后瞟,最后还是没忍住,低声问:“师姐,你身后这位是你的侍女吗?”

明明在刘异曲的印象里,那个叫鸣绿的侍女没有这么高的,戴着斗笠先不说,甚至浑身上下都包裹的严严实实,倒是比阿笙一个大家小姐还小心。

如若不是刘异曲知道这次只有鸣绿一个人跟着阿笙出来,便是说这肩背挺秀的人是个郎君,他也是会相信的。

这样想着,他瞥了一眼这人不太明显的暗色裙裾,到底还是收住了不太礼貌的问话。

询问一个女郎是不是郎君,不管怎么说,也实在太过分,他虽然鲁直,倒是也没有愚蠢到这么一个地步。

阿笙咳一声,不自然地解释说:“我的侍女比较高,可能从前你不曾注意到。”

“原是如此,失礼了。”幸而刘异曲本来就对这些细枝末节的事情不在意,又大条的可以,居然真的被这站不住脚的理由给说服,点点头,甚至还对着身后这人行了个礼。

普通侍女鸣绿自然没有一夜蹿高的神奇能力,只是有人冒名顶替。

就比如说,公子璜。

刘异曲抹抹嘴,就和阿笙上了攀山的路。山路难走,但是有侍女“鸣绿”的帮助,到底也不算多难捱。

尤其是阿笙心中怀揣着救治公子希望的时候。

他们两人搀扶着往上走,居然要比一边单打独斗的刘异曲走的还要快,倒是让刘公子郁闷不已:“喂,你们走那么快,也找不到我师父啊!”

话还没落到柳树根,在半山腰吹萧的老者就收下了乐器,觑着眼睛往下面溜了一眼,中气十足地问:“这不是刘小郎君吗?”

还当真就是这么凑巧,一转眼就遇上了刘异曲从前的师父。

要说刘异曲真是个罕见的妙人,他是自己在那里一根筋地认师父、认师姐,然而这两位都从来没有承认过,还依旧唤他原来的称呼。

不过刘异曲倒也不在乎。

要不怎么说,是个世间少有的奇葩呢。

这从前吹萧的乐师丢开手上的东西,很是纳闷地问道:“我不是已经把八角琴赠予你了吗。你怎么又来了?”

可见这位刘异曲给乐师的印象之深,过去了这么久,人家居然都能光凭声音和模糊的体型认出来他,不可谓不说也是某一种程度的厉害。

刘异曲气喘吁吁地摇摇头,诚恳道:“徒儿是为了苏屠醣。”

乐师一噎,也没想到对方居然比他还直白,连寒暄都省去,单刀直入。

“苏屠醣?”然而他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上的长须,啧一声,“我那位老友都驾鹤西去多时了,我当你是知道的。”

他本就知道,刘异曲摆摆手,“我知晓。不过当初他不是还赠了我一壶酒,然则我没要,就寄存在师父了这里不是?现下有急用,徒儿想重新拿回这壶酒。”

乐师古里古怪地看他一眼。

当初的时候,这小郎可不是这么说的,而是讲什么酒对他这种一心沉迷乐曲的郎君,那是百害而无一利,没有任何留下来的用处,还说这就转赠给嗜酒的师父他,也算是全了露水师父的情缘。

尴尬不已地挠挠头,乐师咂了咂嘴吧,“所以,我就听从了刘小郎你的建议,在你离开的当日就已经和老友对酌,把这壶酒给喝干净了。”

换言之,这最后的一壶苏屠醣早就没有了。

先不说阿笙的心情是怎样大起大落,也不讲刘异曲是怎么皱着眉头拉着乐师扯皮,这幽静安宁的醣山深处,变故徒生。

幽冷的光点擦破长空,暗箭簇簇地射了过来,根根都是毒辣,目标正是阿笙心口。

居然是想让她死。

电光石火之际,身后的崔珩晏一把将处在危险正中央的她给扯到了旁边,然而因着他们本来就身处在怪石突兀的山崖边,因着要帮阿笙避掉那些暗箭,公子直接以后仰的姿态,坠进了无垠的山崖。

也坠进了阿笙心中的深渊。

山涧微凉的风扬起他的斗笠,玉白的下颌是矜贵的漂亮,然而最夺目的是他微扬的唇角。

居然是笑着的。

这样生死攸关的时节,崔珩晏居然是笑着的。

都不用细想,阿笙就能猜到公子的想法,无外乎是觉得解脱,觉得怎样死去也不必在意,还不如在情形没恶化的时候,选一个体面离去的方法。

多好。

去他的多好吧!

心里爆出粗口,阿笙索性直接伸出手抓住他的裙摆,在公子蓦地僵住的视线中,笑颜如花地把过往尽数抛诸失重的前半生:“你休想。”

不管公子在想什么,都休想得逞。

于是在无数人明里暗里的关注下,急声短促的呼声中,两个人一起跌落山崖。

缓慢地坠落了下去。

而远在苏州的这些事情,今上姬无厌自然是尚不知晓的。

只是不知是不是天光过于晴好,新呈上来的鲜花又过于娇艳欲滴,他居然难得恍惚地回忆起了很多年前的往事。

有关于那些陈年旧事,先在脑中浮现的不是公主,而是从前私交甚好的表弟,就连他成婚后都还总是来公主府探访。

表弟志得意满地笑起来:“便是表哥你再怎么样秀美,常年累月地对着你一个人,长公主也是会觉得无趣的。更何况旁人不知道当时的比武招亲是怎么一回事,表哥你难道不知吗?”

怎么会不知?

本来是闲来无事,和狐朋狗友赌下的一场幼稚赌局,那是因为他年轻气盛,图个新奇有趣,从未真的想象过自己会打得过那一群草莽武将。

也是狐朋狗友撺掇他,要在长公主面前说一些痴意绵绵的情话,立下誓言愿为公主立下汗马功劳,一辈子都做她裙下之臣。

于是,鼓声擂动之下,不识得天高地厚的他笔直地越过推挤出来的人山,走到长公主的面前。

被人笑称小柳永的他唇齿间还含着姑娘唇脂的樱桃味,被雪白长袍遮盖的背脊处,是前夜姐儿在他蝴蝶骨挠出的细弱血痕,皂色带扣之下紧绷而劲瘦的腰腹不知被多少佳人葱白的手指温情抚摸。

然而,当时的他就是用这样一副洒脱纯良的模样,唇角勾勒的是万千春色,对着长公主微一拱手。

位居高位的长公主眉目冷淡,金线挑过的细褶裙下面是玄青色的长裤,连睇过来的一双眼都是战场厮杀蕴藉下来的锐利锋芒。

少有人能不在这样的锋利视线下两股战战,但是那个时候的他当真是无惧无畏,还朗声道:”愿一辈子做您的身后之人,喜您所喜,忧您所忧。“

名满王都的少年郎实在是太过漂亮,就连唇角染着的都是蓬勃而又意气风发的樱草色,因着没有见过沙场戾色,前半生连骨头都是泡在江南水乡里头的温软缠绵。

轻轻一笑,金戈铁马而又让人闻风丧胆的长公主拾级而下,觉得很是有趣般地问他:“皇兄为本公主设的可是比武招亲,你如何能越过他们,来这里毛遂自荐啊?”

他眼睛是清染潺潺流水的温柔雅致,声音也柔和:“因为过于思慕公主,从前便听闻过将军的赫赫战绩,然而小生身子骨弱,必不能战胜这些英姿飒飒的郎君,只能来凭着真心投机取巧了。便是只能一夜缠绵,小生也是心甘情愿的。”

自从皇兄登基上位,就再无人唤她公主。

姬曲直冷漠的神色微动,笑着问他:“就这么喜欢我啊?”

澹泊地一笑,众人艳嫉的眼神下,他的眼神是横波万里的春光无限:“为您双手呈上锋芒宝剑,千千万万遍。”

于是他成了长公主黑幕后亲自遴选的驸马爷。

当真的圣旨下来的时候,这位驸马才开始觉察到些微的惊慌失措,因着那些烂熟的情话都是他脱口而出,为的不过是在那群狐群狗党面前炫耀一番,他其实是对真实的驸马要做些什么,是一无所知的。

诸如不能在朝为官、改去姓氏名字入住公主府都先不说。

他没办法接受自己从此只能守着一个其实并不了解的陌生人一辈子的,再怎么样有风情的佳人也会在岁月打磨下变的无趣。

不说他本就喜爱清秀的姑娘手腕间萦绕的香风,后半生都囤于后院,会把他一个风流的小柳永给逼疯的。

还不必说,他本就不知公主是一个怎样的人。

他半真半假地对着公主求情,置换了主人翁掉下两三颗晶莹的泪水,然后凄然道:“公主如若以后觉得厌倦,小生必是活不下去的。”

正用软帕擦拭宝剑的长公主放下手中的东西,赤脚走过来蹲在他面前,觉得很好笑一样拍拍他的肩,“那本公主就给你起名叫无厌吧,姬无厌。”

旧友的诗酒年华被姬曲直一刀斩断,从此他就只是姬无厌。

深邃的黑色眼眸近在咫尺,温热扑出来的鼻息都是锈蚀的血味。

长公主姬曲直是不一样的人。愣住的姬无厌脑子里突兀地浮现出这样的念头,是与从前温言软语的和善女郎,完全不一样的两个人。

当他因为无聊赌局而一时兴起踩进来的时候,就不曾有拔出去的机会。

面对姬曲直含着笑意的双眸,他一瞬间心如死灰。

抗旨这种事情本就不切实际,不说姬曲直家中并非最为上层的名门世族,这尚公主的事情,本就是他自愿的。

成婚前夕,被娇媚女郎用双唇抚慰的姬曲直恹恹地别开头去,“我以后怕是再不会有快活的日子了。”

一直陪在他身边的大丫鬟梨九眼圈含着泪,苦涩道:“如若郎君不愿,婢子愿一头撞死在宫墙上,看这个长公主还能不能强取豪夺。”

原本还颓丧的姬无厌唬了一大跳,赶忙安抚她:“这件事不是长公主的错,你哪里来的这个念头?”

他还肃容说:“梨九,你若是不想要跟着我一起进公主府,我自将卖身契还你,你是想嫁人还是自己开个铺子都随意,不必跟在我身旁。”

姬无厌虽然是个喜欢寻花问柳的郎君,但是从来不曾动过身边人,尽管梨九是长辈送过来,隐含的意思是个通房丫鬟,然而她到现在都还是完璧之身。

梨九咬着牙,眼神不能更凄楚:“您要了我吧,婢子不愿意离开您。”

便是到了这个时候,姬无厌才意识到自己这段时间的郁郁寡欢给身边的人造成多大的负担,他慌忙摆摆手,眉头都蹙起来:“我是真心实意爱慕长公主的,你这样是在作甚么?若是想跟我进公主府,我自然也不会拦你,只是后院生活多清寂无聊,我担心你大好年华被蹉跎罢了。”

“婢子不怕。”梨九嘴唇都被咬出来涔涔的鲜血,好像这不是自家主子去成婚,而是去艰辛赴死。

姬无厌却没有被她这样的情怀打动,反而觉得莫名其妙的:“本来就不用怕,公主又不吃人。”

长公主不仅不吃人,甚至可以说对姬无厌是很好的。

因着他喜欢清淡的菜色,口味较重的长公主还专门为了他聘了数个会做苏菜的厨子,后院的草木花卉也是按着他的心思打理,戏班隔三差五到公主府报道,就是为了博君一笑。

可以这样说,除去不能再和诸多莺燕欢乐玩耍,姬无厌的日子竟是比从前过的还惬意。

然而,这却恰恰是姬无厌最过不去的那一道坎。从前的小柳永不能再随意上街市玩耍取乐,简直是比杀了他还要令人难受。

便是偶尔能出去望风,姬曲直也必定要让无数兵士跟着他出府,那一片片冷色的铁甲,光是瞅了就让他了无趣味,更别提从前向他扔果子香囊的姑娘,更是早就全都退避三舍。

姬无厌曾经非常委婉地问过长公主,能不能独自出府,然则忙于公务的姬无厌并没有听出他的言下之意,只是撂下毛笔喝一口茶,淡声说:“王都里我的仇人不少,不让人跟着你的话,我难保你的安全。”

她还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微微疑惑道:“当时比武招亲的细则,你应当也是看清楚了吧?做我的驸马爷,就是不可以出府的,所以招人本就全凭自愿。”

本来还想反驳一下的姬无厌霎时间收声,还露出个温吞的笑意:“我只是随口一提而已,公主不必挂怀。”

长公主招驸马爷的要求自然是极为苛刻的,然而一是因着她所代表的皇亲贵胄的身份,二因她本身野性美色使然,比武招亲的现场是摩肩接踵,不然爱好热闹的酒肉朋友也不会和他设这个赌局玩。

这就是搬起了石头砸自己的脚。

但是姬无厌面上不表,心里却更加不忿郁郁,便是伺候他的婢子侍从那段时间都小心翼翼地,生怕那句话说的不对惹得秀美的驸马爷勃然大怒。

阖府上下都知道驸马爷不乐,只除了心思粗犷的长公主。

姬无厌无论是想要漫不经心提起,亦或是阴阳怪气,姬曲直都没察觉到他的小心思,只是因为他每个月都会有那么几天情绪不对,还拍拍他的肩,说下个月军务不忙的时候就和他一起行街,让他不要难过。

他气得快要吐血了。

于是,在那个夜晚,他直接甩开了姬曲直摩挲他细长脖颈的手,还冷声道:“我不想。”

松软的床榻之上,姬无厌形状优美的肩胛骨从绣着千叶的寝衣上透出一个模糊的痕迹,墨黑色的长发丝滑地扑在她只握过剑柄的手掌心,连眉宇微弱的怒气都是活色生香的漂亮。

身为一个爱慕美色的长公主,尽管姬曲直有一点讶异,也不想强迫这位名动王都的美人,于是也就吹熄灯烛,温声说:“那就歇下吧,可用我去书房住?”

姬无厌声音是从嗓子里挤出来的干涩:“不必。”

虽然这位驸马爷很是有那么几分喜怒无常,也根本就不像之前口中宣称的那样纯善和顺,自从进了公主府后,就很有那么一点撕下面具露出本来乖觉性子的样子。但是姬曲直总是对美人的耐心要大上那么一些,尤其是这位驸马爷皮肤都是温软的光洁,和那些五大三粗的副将完全不可同日而语,于是姬曲直也就只当他是闹闹小性子,不曾再多想。

军事繁忙,她阖上眼睑就沉沉睡下。

长公主是睡的很香,姬无厌却气得要死。他本来是想趁此机会和姬曲直吵上一架,直接把心里的想法说出来,也算是不吐不快,哪想到这位战场上嗜血的女将军神经粗的可以,完全没有一丝一毫要吵架的念头,还直接就顺理成章地进入安眠。

有没有搞错啊?别的不说,因为姬曲直前段时间一直都驻扎在军营里,他们怎么说也有半个多月没见面,好不容易回府一趟,他只是轻轻推开她的手,对方居然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放下了。

这怎么可能?

难不成姬曲直在外面有别的男人了?

处在后院中的男郎心比针尖还要小,特别是他本来就算是心思敏感的,不然也不能让很多曼妙的女郎都引以为知己,笑嘻嘻称呼他一声“柳永公子”。

姬无厌是越想越是来气,简直都能想象到长公主在军中设宴,围着的其他将军敬酒后,她面容酡红迷离的样子。

长公主喝醉了是什么样的情态,他可实在太清楚。

像是烙煎饼一样,姬无厌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可是身旁的长公主睡的却是香甜无比,连黑密的睫毛都不曾颤动一下,睡着的姿态居然也是板正的样子,让他想寻个借口搭搭肩都不成。

最为要命的是,因着长公主半个月都没有回府,姬无厌也是旷了半个多月,整个人都快要憋疯。

驸马爷又不能在公主允许前有别的侍妾,身边的人姬无厌更是不会碰,从前每日泡在花街柳巷的郎君现在有多么崩溃,也就可想而知了。

几次姬无厌想要伸出手,却又默默地缩回来,只是沉寂地注视着她。

《兵法二十四篇》有云:敌不动,我不动。敌若动,我先动。

他绝对能等到长公主醒过来!

是弯月挂上夜色的眉梢,有蝉鸣。

思前想后大半夜,姬无厌觉得心里的酸水都快将他覆灭,然而不管他怎么阴嗖嗖地盯着长公主,对方依旧是风雨不动安如山,睡的极度安稳。

眼看着巡夜的人都要打第三次梆子,天就要亮起来,这次不成事的话,下次可能得等足足一个月。

敌不动我动。

他咬着牙愤愤地想,也应该让公主意识到自己的厉害!

于是乎,沉入甜美梦境的姬曲直忽然感到自己的肩膀在被人推动,她倏地张开眼睛,瞳孔是透着血色的锐利。

太大意了。

从前在军营中的时候,便是有人在帐篷外悄声踩着树叶经过,姬曲直都会从浅眠中惊醒,收在枕下的刀锋是开过刃的雪亮煞气。

这次居然是被人推动了肩膀才醒过来。

要是以往,她可能早就被杀死个八百回了!

抱着这样念头的姬曲直在对上那双含着春水的眼睛时顿住,提起的心慢慢放下去,微弯的反而是无色的唇。

是驸马爷啊,难怪了。

驸马爷姬无厌自然对长公主瞬时间转过的想法无从得知,他看对方醒过来,就沉默地收回了手,还径自重新倒回去躺下。

姬曲直声音是刚从梦中醒过来的微哑:“怎么了?想要?”

闻言一噎,姬无厌冷冰冰道:“不想,只是不小心碰到了公主。”

“这样啊。”哦了一声,这样便是长公主神经再粗,也不可能对他的想法察觉不到,于是她也就顺着说,“无碍,你接着睡吧,正好我也得换衣服准备去军营了。”

不待她装模作样地起身,冷白的手臂已经从锦被中伸了出来,牢牢固定住她,姬无厌简直就是在咬牙切齿,“你想去哪里?”

本来就没有真的想起身,姬曲直也就顺着力躺回了床榻,好整以暇地问:“驸马就是这样和我说话的吗?”

团簇的月桂香零乱地扑过来,小柳永捏着她冰凉衣摆的手指松了又紧,低声说:“都是玉奴的错。”

姬曲直这才满意地撩开他的墨发,温声问:“你想我留下来是做什么?”

姬无厌的白皙肤色染上玫瑰霞色,就连拉出线条的颈骨都是浅淡的朱色,然而长公主的耐心一向比他好得多,最后总归是他撑不住。

他咬着唇:“玉奴想要公主怜爱。”

唇齿间呼出的温热气息被姬曲直以手封缄,指尖的薄茧缠绕住他被咬出了铁锈味的嘴唇,“没我的允许,不准咬。”

温暖的月桂香飘散在两个人之间,距离亲吻只是两丛树的距离。

最后长公主这样淡声道:“想要什么,你就自己来拿。”

长沟流月,寒来暑往,秋冬将至。

最近公主府的人都发现驸马爷的脾气在逐渐变好,越来越像从前那个温润如玉的公子哥,然而还有些更为细妙的区分。

净过手,姬无厌拿起旁边的巾帕不在意地随口一问:“公主呢?”

与其说是认命,倒不如说在这段相处的过程中,他又发现了另外一种生活的趣味。然而这种玄妙之处过于羞耻,实在与他从前风流公子的名声相悖,是他无论如何都难以轻松地说出口的,就只能闭着眼睛口是心非地沉沦。

旁边的梨九不能察觉主子心绪的微妙转变,只是当他已经臣服于命运,于是平日里是愈加心疼气恼,不过她今天倒是很兴奋:“您的表弟来府里看您了。”

哪一位表弟?

梨九快嘴快舌:“就是从前在家里的时候,经常和您一起游山玩水的那位表弟呀。”

原是这位,他狐朋狗友大军中很是知名的一员,当初设下去比武招亲的赌局,也正是这位表弟先提出来的馊主意。

不过现下看来,也许是好主意。

姬无厌唇角轻挑,万树千山的桃花便妖娆盛绽,像是旧春之景又于今日复萌蔓延。

他轻声问:“然而这与公主有何干系?”

连呼吸都忘记,梨九的眼神更亮,很是快乐道:“您的表弟正是在公主那里啊,说不准正在办快乐事呢。”

梨九不曾察觉到姬无厌骤然冰冷下来的眼神,还兀自快活道:“以这位长公主喜新厌旧的性子,说不定已经看好了这位表弟,到时候您就自由了,咱们就可以回家,过从前的日子!”

捏着蜜桃的手指用力,泥泞的桃汁糜烂地散开满手,连眼眸荟萃的都是深沉的黑,然而他不语。

他表弟的肤色是微微的黧黑,嘴唇上挑的时候含着满满的恶意:“表哥你说,要是公主知道你这个口中痴心追随他的所谓驸马,只是一个满口虚言的骗子,她会不会把你赶走”

穿着狐裘的姬无厌面色冷白,声音倒是什么都听不出来的淡定:“你想怎么样?”

“也不想如何。”表弟谄媚地笑起来,“只是表哥你既然讨得到好处,不如也提携一下表弟我,到时候我侍奉公主侍奉的开心了,必然也会讲讲你的好话,不让她休弃你出府。便是真的发现了当初的真相,我也可以帮扶你一二,表哥你说是也不是?”

嗤笑一声,姬无厌面无表情:“我怎记着,你从前说最为瞧不起缩在女人裙摆下吃饭的人呢?”

表弟眼睛咕噜噜一转,“所谓今时不同往日。更何况,我也不需要尚公主,只是做公主的万千情人之一,也就不需要革职,到时候得了公主的青眼,在官场上必然能平步青云的。”

他还咂咂嘴:“其实这也不只是我一个人的主意,家里人也是担心你一个人伺候公主不容易,叫我来搭把手,这样也能给我们阖族带来荣耀不是。”

姬无厌捻起一只附着在桌边的枯草:“我父亲也是这样想?”

表弟一愣,笑着称:“是啊,舅舅也对你很是挂怀,还让我代他向表哥问声好呢。”

他看了旁边侍奉的梨九一眼,微微一乐:“不说旁的,表哥你倒是很滋润,尚了公主还有侍妾能够把玩,真是神仙日子也不换。”

表弟的话才说到这里,就有人掀帘而入,冬雪风声簌簌,夹带的是练兵场的苦肃寒意。

长公主回府了。

看到涨红了脸的表弟,姬曲直倒是没什么反应,只是问一句:“你怎么还在这?”

好像刚才的话都不曾入耳。

原本心中惴惴的表弟松口气,慌忙一拜,口中喃喃:“微臣这就离开。”

这长公主根本就不像传闻中一般贪图男色,反而是那双眼睛清淡地一扫,他就一哆嗦,更别提什么争不争宠了。

带刺的玫瑰让人很有征服的欲望,但是这种染着血的利刃,他哪里敢随便出言?

只是到底还不甘心。

他回头来看了眼面色苍白的姬无厌,话里有话:“下次我再来拜访表哥。”

待到梨九和他的表弟一起离开屋苑的时候,房里就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长公主的铁甲上面还沾着肃冷的秋风,薄薄地黏着一层血。

“你喜欢梨九?”良久,长公主姬曲直眉头轻皱,到底还是问出了声。

“怎么不说话?”姬曲直扳住他的下巴,食指上的玉扳指在驸马雪色的肌肤上划下一道暧昧的红痕,痛中还带着微痒。

姬无厌冷淡地撇过头去,“是又怎么样?”

凭什么她就能有这样多的男宠对她投怀送抱?

当初明明是姬曲直一眼看上自己,许诺什么恩爱两不疑,到头来违背信诺、又想着和别的男宠极乐欢好也就罢了,居然还在自己的面前摆出一无所知的无辜面貌。

既是如此,那他自然也可以左拥右抱、和其他的姑娘欢愉此夕,不是吗?

沉默无声地横贯在房里,姬无厌没听到对方的回答,这才轻蹙着眉瞥去一眼。

朱红楠木打造的书案后面,长公主执着毛笔的手指内侧是一层薄茧,潇潇洒洒挥笔而下,便是称为笔走游龙也不为过。

眉头没展开的姬无厌冷淡淡瞥去一眼,瞳孔蓦地扩大,连手指盖劈在木桌上头的微弱疼痛都没有察觉。

无他,盖因宣纸上最大的两个字,赫然是铁画银钩的“和离”两个字。

他张张唇,嗓音是自己都不忍细听的喑哑:“公主竟是为了他,要做到如此吗?”

我究竟哪里比不上他!

然而长公主却把姬无厌话里的人当成了别的,声音也就更为冷凝:“我记着从一开始的时候就说过,我不能接受驸马爷有侍妾,只是我的性子如此。”

恰在此时,送走姬无厌表弟的梨九回了屋来伺候,还没进到里间,隔着帘子就听到这样的对话,原本请安的话就收了回去。

主子终于可以离开这个狠辣的长公主了吗?梨九简直是喜上眉梢。

“一个好端端的姑娘,为何要没名没分地跟着你?”姬曲直清淡的声音传出来,梨九第一次觉得长公主可能也是个好人。“倘若你真的喜欢她,我自然也不会拦着,到时候我还可以给这位梨九姑娘打一份嫁妆,你我二人好聚好散便是。”

然而,令梨九没想到的反而是主子的话。姬无厌急声反驳:“梨九不是我的房中人,如果公主不喜……”

“你不喜欢她?”长公主直接打断道。

但是梨九已经听不到后面的话了,她含着泪花跌跌撞撞地跑开,一颗心都浸在冰窖里头散发着寒气。

没想到,在主子的心中,她就是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婢子,可以轻而易举说出这样的话。

姬无厌不曾察觉到门口的声响,倒是长公主若有所思地瞥去一眼,回过头来定声问:“你当真不喜欢她?可以和我说实情的,我总不至于吃了你。”

“哪里是我的事?明明是你移情别恋,说话不算,居然看上了我的表弟。”姬无厌想厉声反驳,然而对上那双深邃美丽的眼睛,却终究只是把这些话吞了下去。

万一……

万一公主真的承认了,他能怎么办?难不成还能像她一样洒脱地写下和离书,从此当真就是相逢陌路,一别两宽、各生欢喜吗?

他做不到。

便是要掩耳盗铃也可以,闭目塞听也没关系,起码留给他一个自欺欺人的可能。

于是姬曲直将受伤的手指缩回袖子,闷闷道:“公主倒是说得好听,何曾真的有能耐吃了我?”

这话一出口,就把原来冷涩严肃的冬日给带进了桃花遍地的春色满园。

将要出征的姬曲直轻笑一声,修长的腿弓了起来,原本的和离书被弃之一旁,她伸手揽过石漏看了一眼,“还有半个时辰,我们抓紧时间吧。”

说罢,她拽下金黄色的床幔,勾起姬无厌宽大的寝衣,流畅而瘦削的锁骨是朦胧烛光下的暖白,像是盛满了战前与将士共饮的澄莹摔杯酒。

她俯身饮去这杯酒。

然而再怎么样用葳蕤的暖色来遮掩,有些深藏已久的矛盾从一开头就已经深埋在温情脉脉的底层,是没办法瞒住的。

黯淡的皮肤上青紫的吻痕更加明显,然而不等到他细看,表弟已经一把将领口提上去,得意地笑开:“看起来,公主也对我的身体很是满意呢。”

姬无厌喉间都是腥淡的血味:“难道说,你们已经?”

他的表弟眉梢眼角都是小人得志的快慰:“就是表哥想的那样,你说现在我们是不是也能算是亲上加亲了?”

这么长时间努力压制住的怒意悉堆在喉口,他一直紧紧绷着的弦断开,冷声道:“那又如何?本来不过就是一个无趣的赌约而已,我就算和公主分开,依旧可以过从前的潇洒日子,但是你行吗?”

表弟一下子失了声,本就皮相极好的姬无厌这么些年里养在后院,眉目更添几分细致暂且不论,连光洁的皮肤都闪着养尊处优的温润色泽,显然是过的很好。

他只能狼狈哼声道:“表哥这次不怕公主知道了?”

“知道又怎么样。”过于愤怒累积的山丘终于在此刻尽数崩盘,驸马爷姬无厌的理智杳然无讯,“既然她看上了你,我为你们腾开地方就是,总计我又不爱公主,不过是这么些年太过无趣才装相扮的戏而已,倒不曾想,表弟却是当真了。”

姬无厌的表弟却忽然看到了什么,欲反唇相讥的话一下子收了回去,讷讷道过一声“公主。”

不敢置信地,姬无厌脑中是轰然作响的雷暴,他甚至能听清自己骨骼在一寸寸扭曲断裂的声音,但他到底回过了头。

是要赴战场前,回来看一眼他的长公主姬曲直。

“原来你是这么想我的。”长公主姬曲直迟缓地点点头,似乎也是在极慢地咀嚼理解这件事情,“是我耽搁了你。”

表弟看势头不对,慌慌张张地局促行个礼,紧忙地溜了出去。

室内的两个人自然无心去关注他。

情急之下,姬无厌反而怒声道:“是公主先背信弃义,喜欢上了我的表弟,抛下我的。”

“你不相信我,也合该相信你自己。莫不成,你当真认为我能看上你的表弟?”姬曲直也已经觉得厌烦,鼓声已经敲过第二轮,她该出去了。

抛下之前没有撕碎的和离书,她这样为两个人的关系定性:“当真好没意思。”

钟鼓声是沉沉的肃穆,微微寒冷的风吹散了姬无厌眉梢眼角的寂寥愤怒,便是披上长公主之前亲手替他织就的大氅,也仍是觉得异常的寒冷,然后他苦涩一笑。

当年波斯毛毯之上,姬曲直的手是比绒毛还要温暖的美好,长公主眉眼带笑地告诉他:“我永不会厌弃你的。”

“公主果然也厌弃我了。”他的眼睛是沉寂着夜色的浓稠的黑暗,嘴唇偏偏还是扬起的。

作者有话要说:  狗血是我的爱,放飞真的好快乐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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