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琼枝翠影的屏风之后,几盏立灯交相辉映,华贵金线织出一室摇曳的斑驳光影,那小姑娘踩着那点亮光进来时,她连呼吸都忍不住放缓了。

无数个辗转难眠的深夜,无数个酩酊大醉的日子,她在半梦半醒、半生半死之间,无数次的望见这一裳的环佩叮当。

二十年,岁月白驹过隙。她原以为自己能将阿玥的模样记得很好很牢,却无奈发觉,二十年风霜刀剑,自己对她的所有印象,只剩那边缘泛黄的画像,和佛堂上供着的温柔娴静的皇后娘娘。

而当她借着疏暗明昧的光瞧清她时,眼底原沉着炽热也一寸一寸冷下来了。

是像。

但不是她。

不是阿玥。

不是她的阿玥。

是故人,似是故人,不是故人。

令贵妃极轻地倒吸一口凉气,她反扣在桌案一角的手背绷起道道森白青筋,将指关节撑出骇人的惨白。

陆茵梦牵着宋棠棠的手,她应该是极其的熟悉这一片地方,不用陆茵梦给她拉椅,自己便摸着位置坐下。

宋棠棠散着发,羽缎光滑的乌发柔顺地垂在后腰,那双眼像是上天的厚爱恩赐,瞳仁色泽浅淡莹润,眼尾眉飞色舞地翘着,弯成一双月牙。

陆茵梦转身从妆奁里抽出一枚发钗,无声地递给令贵妃。

“......”

陆茵梦抬手拍了拍浑然不觉的小女儿的发顶,柔声问:“宝儿,娘为你绾发好不好?”

“啊?”宋棠棠怔愕一下,“娘不同宝儿一起吃吗?”

陆茵梦眼中隐有微微泪意,她摇摇头,退到了宋棠棠的左侧。

“女儿出嫁前,做娘的都要仔仔细细给新嫁娘绾一次长发。一绾,十月怀胎,骨血相连。二绾,愿我儿觅得心上人,白头不相离。三绾,愿我儿一生顺遂、平安喜乐。”

宋棠棠嘴里咬着竹筷的尖头,含含糊糊道:“可是娘,宝儿还没有嫁人,也不想嫁人,宝儿就要一辈子陪在爹娘身边,哪里也不去。”

“一团孩子话。”陆茵梦用手指抵在眼角,勾去了一滴晶莹的泪。

令贵妃接过宋夫人手中的犀角齿梳,细密的齿卡进她浓密的发中,她的心间被奇异微妙的情绪填满,几缕发丝从她指缝中悄然滑走,她顿了顿,唇边终于凝出一个微微的笑意。

天边淅淅沥沥的密雨终于渐渐止歇,混沌暧昧的光影随着颤晃的枝叶凝成一簇簇窗上裁剪的海棠花。清冷的月光斜斜着织进来,漾出一室的波光粼粼,像一片无边无际的汪洋。

眼前这个乖乖坐正的小姑娘,背脊挺得板直,露着一节白皙的后颈,她没忍住,指尖轻轻拂过她小巧柔嫩的耳垂。

宋棠棠微微偏了一下,咯咯的笑:“娘,痒痒。”

屋檐外镇宅的吻脊兽滴滴答答地往下淌着水光,天青色的月光拢在令贵妃眉心,渐渐抚平那一道皱起的纹理。

陆茵梦垂着手在她身后,似乎在刻意的引导宋棠棠,母女两说起了许多的幼时趣事。

说起宋棠棠在很小的时候总是生病,老夫人便给她取名为“小猫儿”,猫有九条命,阎罗王轻易收不走她。还说起她曾经跌过一次湖,某年捡了一只灰扑扑的小兔子,她极会侍奉花草,院里绕池栽种的花植都是她亲手照料打理。

她听着这些细细碎碎的往事,有一些听得她心底柔软,有一些听得酸涩难过。

宋夫人声音很轻,宛如低语,尾音却不可控地带着颤音。

令贵妃为她梳完了长发,用那枚发钗绾了一个简单而朴素的单垂髻。

她很想碰一碰这个小姑娘的雪白的侧脸,又惶恐这是她午夜梦回的一场荒唐。

最终那悬停在她脸侧的手指蜷了蜷,又克制的垂回了身侧。

宋棠棠吃饱喝足,临走前窝在宋夫人怀里撒娇,闹了好一会儿才依依不舍地回了宋云烟屋内。

令贵妃的手有些不稳,她抖着举起玲珑酒盏,一杯烈酒烧着喉咙浇入心肺,火辣辣地灼着她的理智。

她撞下酒盏,杯中见底,一滴晶莹不剩。

“这孩子被你们养得很好。看到她这样......天真烂漫、单纯乖巧。我也放心了。”

陆茵梦也寻了个瓷杯,她过去从不轻易饮酒,只是今日重提旧事,心中不免伤怀,便也想借着酒劲儿,来泄一泄心底死守了数十年的秘密。

“我有一事相求......却不知当讲不当讲。”

烛火在屏风上跳跃,一星点着一星,浓烈的深红色几乎要蜿蜒成一片火海,将屏风上的杏花微雨盖得分毫不显。

令贵妃稍扬下颚,声音淡淡:“你说吧。我们之间至今日起,无需再有秘密。”

陆茵梦比起寻常的当家主母要多了一分遇事沉着的魄力,她点点头,并不藏着掖着:“我听老爷说,陛下因鸣鹿园棠棠救驾朝阳有功,有意要抬棠棠为公主?”

令贵妃往她面前的酒盏里添满了清澈的酒液,“是。皇恩浩荡,无上荣耀。这是多少人的求之不得啊。”

最后一个字音化作无数的细小的钩子,敲在沉默的陆茵梦心上,她听出令贵妃百转千回后的讥讽与自嘲。

“......”陆茵梦面前的菜式一口未动,她旋身睇了一眼垂到树梢上的残月,迷蒙的月晕晃进眼里,与那汹涌燃烧的烛火逐渐交叠重合。

“可是眼下这个节骨眼,北狄王子访京,是带了北狄国君的旨意。”陆茵梦掐着自己的手心,一字一字犹有千斤之重:“陛下只有朝阳公主这一帝姬,说些大逆不道的话,这和亲的人选,自然也是公主殿下。可陛下骤然提了这么一个恩赐,我夙夜难寐,唯恐心底的想法应验......映柔,看在阿玥的份上,陛下可是想要让棠棠去替公主和亲?”

令贵妃凤眸一抬,一双眉眼又冷又艳,仿佛是裹着刃的窄刀,虽然藏起了锋芒,但掩不去那冷冽的寒光。

“朝阳......”她轻缓着声音,偏偏出声的调太过森寒,像是来自深渊的呓语,听得人背脊发麻。

陆茵梦却在这时语速飞快地截断她的话:“朝阳公主是个好孩子。棠棠身上的吃穿用度,皆是朝阳公主悉心挑选送来。北狄寒冷,同咱们大耀不一样,更遑论那北狄国君已是耄耋之年,公主若嫁过去......”

到底是为人夫妇,光是想想那同宋棠棠一样年纪的小公主要受这天大的苦难,登时又红了一圈眼眶。

令贵妃却似笑非笑的睨着她,“朝阳生在皇室,公主二字,从她出生的那一刻开始,便已经把她的人生钉死在史书中了。”

“我大耀虽鼎盛,可近年来不断有边陲小国首尾勾结频频叩边,而北狄国力强盛,若是开战,大耀落不得好。”

她几句闲言,将天下三分的舆图在陆茵梦跟前展开。

“一国公主,换得两国和平。不费一兵一卒,何乐而不为?”

陆茵梦的脸色瞬间剧变,血色褪得一干二净。她的下唇细细的颤栗着,好半天吐不出一个字。

“陛下固然不舍朝阳,而我养育朝阳十五年,同样不舍。”令贵妃稍后往仰,她疲倦地闭了闭眼,又道:“按理说,随意从宗亲中寻一个差不多的少女,给她封一个公主的名号。再以公主大礼出嫁,这也是一等的殊荣。”

“我......”陆茵梦无言以对,手中徒劳无助地捏紧了帕子。

“放心吧。”

轻飘飘三个字,陆茵梦猛地抬头,难以置信的看着她。令贵妃轻轻一哂:“我不会让棠棠成为公主,就算是顶着虚名也不行。阿玥这一生已经太苦了,她的女儿,应该活成她......”

令贵妃轻顿,旋即失笑,“瞧我,喝多了。棠棠有她自己的人生,不应由我们来插手安排。”

陆茵梦一颗心突突跳着的心终于稳稳落回胸腔,她长吁一口气,还未轻松地松一松眉,又想起朝阳公主来。

“可是朝阳公主......”

令贵妃指尖一弹,轻轻巧巧地磕在杯壁上,荡出一声脆响。

“朝阳自有她的命。”

这便是不欲多说的意思了。

陆茵梦自知失言,她颓丧的摇摇头,捏起酒盏,一股脑的将烧酒灌了底。

“若是你一直烦忧这个,先前旨意只是镜花水月没个实形,你为何不趁着那段时日早早为她订下亲?我听说棠棠同大将军的嫡子走得很近。”

令贵妃像是想到了什么,唇边原有的一抹笑意如轻烟薄雾,在眨眼间隐匿无形。

“太子......对她倒也是上心。”

哐当——

令贵妃垂眸递向碎裂于地的玉瓷酒壶,清凉的液体浸了一地,陆茵梦因她一句话骤然失色,面色仿佛是涤过的宣纸,透着死气的惨白。

“这、这怎么可以!”她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尖锐的失声喊出:“棠棠是他的......是他的......!”

令贵妃饰有南海珍珠的蜀鞋轻轻踢开一瓷碎片,嗓音凉如霜雪,“那孩子如何?”

陆茵梦还未从失魂中醒神,突然听她没头没尾的一句问话,迟疑道:“什么?”

“江湛?”

陆茵梦勉力稳住狂乱无章的心跳,撑起一丝笑容说道:“一腔赤忱。”

“可以托付?”

她点点头:“他同我说过,江家人的家训,绝不纳妾。棠棠嫁过去,后院清净。再者公婆都是明事理好相处,绝对不会委屈了她。”陆茵梦想起江湛对她所言这番话时的神情凝重严肃,又补充道:“少将军说了,等鸣鹿园一事水落石出,他便拼着他一身的功勋,亲自去向陛下求娶。”

“是么。”令贵妃的目光切向一根淌着蜡泪的红烛,她思量几息,指节在桌上一敲,就像是盖章落定了什么事情。

“我回头会安排钦天监卜算黄道吉日。之后我会亲自去问了皇太后,由她的懿旨给棠棠赐婚。”

作者有话要说:  贵妃娘娘,神助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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