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程梦白觉得,陆世钦实在太疯狂了。
不是，他到底知不知道结婚意味着什么？
在她心里，婚姻是一种契约,这份契约的本质是爱,而制约条件，是两个人背后的所有社交关系以及财产。
可是，他们之间甚至还没上升到爱,他就想提出制约条件了吗？
程梦白觉得陆世钦一定是疯了,但凡她现在智商还在线，她就应该对他说一句“等你清醒了我们再说话”，然后掉头走人。
可是现在的情况，不是她智商在不在线的问题，而是走廊那头的包厢内，还有一场谈判等着她。
程梦白在胸前比了个大叉叉，正色道：“陆世钦，我们现在不适合谈这些，正事要紧。”
陆世钦点了点头，笑得云淡风轻：“对，正事要紧。走吧。”
他说着，便带程梦白往包厢走去。
程梦白跟在他身后,他的背影高大挺拔，可她越看,心脏就跳得越不安,仿佛她的四周有一张网，正在悄然收紧。
包厢内，王律师、中间人孙先生、赵钱以及那兄弟俩都在。正如陆世钦所说，事情基本已经谈妥,程梦白现在过来，只需要最后确认细节而已。
在那兄弟俩对面坐下之后，程梦白也不知怎的，忽然想起自己在之前剧本里写过的一句话——凡是可以用钱解决的事都是小事。
这句话是当时女主角的台词，女主角的人设是富家千金。
可惜她不是，对她而言，用钱可以解决的事都是大事。
程梦白全程没有跟对方兄弟俩直接交流，而是由律师跟中间人共同交涉。
她坐在长沙发上，陆世钦坐在沙发另一头，低头看着手机，一脸随意。
在一片交谈声中，程梦白不知不觉就把目光落在了他的脸上。
他眼眸狭长，垂着头时，那两排纤长的睫毛，便如扇子一般，在下眼睑投下淡淡的阴影。
像是察觉到她的目光，陆世钦倏地抬起头，对上了她的视线。
偷窥被抓包，程梦白神色一僵，连忙无事发生般别过头去。
五秒钟后，她的手机震动两下，低头一看，居然是陆世钦发来一条短信：
是不是觉得我还可以，在重新考虑我的建议？
程梦白无语，这人自我感觉也太良好了吧！
她抬头瞪了陆世钦一眼，却见陆世钦好整以暇地睨着她，似乎料准了她会看他，还一脸得意地冲她挑挑眉。
明明是紧张激烈的谈判，可程梦白却被他这一细微动作分神，心脏噗通一跳。
不等她回神，王律师已经将一份资料递到她手边：“程小姐，你再确认一下细节上还有没有其他问题。”
其实有律师把关，这些细节哪里还需要她确认。不过，既然王律师跟她走个流程，程梦白也就配合地扫了几眼。
最终确定下来的赔偿金是六十五万，程梦白一见这个数字，不由地咬了咬下唇，满心为难。
而坐在对面的兄弟俩，似乎是觉得已经达到了双赢的局面，喜上眉梢，全然忘了家里老太太头七还没过。
程梦白看他们一眼，无声叹息，最后在协议上签了字，了绝后患。
兄弟俩留下卡号，与中间人孙先生告别之后，便并肩离开了包厢。
赵钱殷勤送孙先生出去，王律师也功成身退，与陆世钦告别之后，便随后出门。
程梦白收好协议起身，开始考虑钱的问题。
刚才跟那兄弟俩谈好条件，半个月之内，把钱打到他们卡上。
可是别说是半个月，就是给她半年……除非她手上有哪个剧本爆了，否则哪来的钱？
程梦白心不在焉地收拾包包，浑然不觉陆世钦已经来到她身侧，漫不经心地整理着袖子，问她：“想好了吗？”
他蓦然出声，程梦白吓了一跳，拍拍胸口道：“陆世钦，结婚是很郑重的事，不要随便当成交易。”
陆世钦看着她，眸光深邃：“我没当成交易，只是正好遇到一个契机。”
程梦白被他的强盗逻辑噎得说不出话来，气得发出个气音，大步往门外走去。
陆世钦迈着长腿走在她身侧，也没开口，只是他的存在难免让程梦白有种被压制的感觉。更何况，在身高上，他也占据了绝对优势，这种生理心理的双重压制，让程梦白觉得非常不爽。
到了大门外，黑色宾利已经等在门廊下。
陆世钦见程梦白停下脚步，伸手拽了她一把：“走了，送你回家。”
程梦白瞪他一眼，拍了拍被他拉过的袖子，没动。
陆世钦沉出一口气，单手入袋，看着她：“或者一起去吃饭？”
程梦白也不知道他提出那么过分的要求之后，怎么还能如此轻描淡写地说要一起去吃饭。
她沉着脸，别开头：“不用，你走吧，我自己打车。”
陆世钦朝门廊外看了眼。
今天早上出来，天气就阴沉沉的，这会儿果然下起了雨。寒雨凄楚，让人的心情也跟着压抑起来。
他扯了扯领带，耐着性子对程梦白说：“结婚的事，你可以再考虑几天。现在这个时间，这里很难打到车，你不要倔。”
程梦白完全没想到他居然真的把“结婚”两个字挂嘴边了，一时也不知该气还是该笑。
她看都没看他一眼，径直往台阶走去：“我可以坐公交车。”
陆世钦一把拽住她，皱着眉：“外面在下雨。”
程梦白变戏法似的从包里拿出一把小折伞，烦躁地瞪着陆世钦，啪地撑开：“我自己有伞！”
话音一落，陆世钦的表情就变得格外精彩。
得知她居然带了伞的错愕，与她不领情的不满在脸上交织，可下一秒，当他看到程梦白撑开的那把伞时，眼中的冰冷便倏地散开，嘴角跟着漾起一丝笑意。
程梦白见状，小小的脑袋上冒出大大的问号，十分怀疑他再次被她气疯了。
陆世钦带笑的眸光落在她脸上，抬手指了指她的伞：“你确定？”
他手指修长，程梦白顺着他的手指回头，这一眼，差点把自己气晕过去。
她手里的伞，居然破了一个大洞，寒风呼啸着穿过这个大洞。
程梦白：……
这是把迷你五折伞，完整状态下，也只堪堪遮过头顶。现在破了个大洞，不管怎么转，她都会淋到雨。
程梦白真是服了，关键时刻，连伞都跟她作对。
陆世钦直接从她手里拿走了伞，收起来后，扔进了廊柱边的垃圾桶。
程梦白短促地“哎”了一声。
陆世钦回头看她：“走不走？”
程梦白站在原地顿了两秒，最终好汉不吃眼前亏地上了他的车。
陆世钦嘴角一翘，从另一边坐进了车里。
两人到底没有一起去吃饭。
陆世钦直接把程梦白送回家，程梦白下车之前，又听他说：“如果改变主意，可以给我打电话，响五声就好。”
程梦白回头看他一眼，陆世钦笑得一脸从容，右手在颊边晃了晃，做了个打电话的动作。
程梦白一口浊气憋在胸口不上不下，最后砰地甩上了车门，转身离去。
这天气也跟站在陆世钦那边似的，到这会儿居然已经雨过天晴。程梦白抬头看看散去的乌云，脚下生风地往楼道走去。
进了家门，程百川正要给她打电话。见她回来，程百川忙问：“怎么样？”
程梦白拿出协议：“最后谈到了六十五万。”
程百川抿着唇怔了一会儿，最后像是压抑着什么，对程梦白说：“梦梦，爸爸打电话跟以前的朋友聊聊，你别急，啊。”
程梦白听出他话里的安慰，也明白他这是不想再让她插手的意思。
可他们是彼此唯一的亲人，她怎么能不插手？
程百川转身去厨房打电话，程梦白看着他的侧影。他压低了声音，程梦白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可从他脸上不断交织的讨好和为难来看，借钱的事并不顺利。
也是，所有人都知道，救急不救穷。
程百川到了这个年纪，再想暴富几乎已经没可能，这时候借钱给他，谁知道什么时候能还回来？
程梦白突然眼眶发酸。
其实只要再一年，她相信，凭她的能力，收入一定可以上好几层楼。可是，现在就差在这一年。
她和爸爸，就像是两个被一根手指轻易摁住的蚂蚁，艰难地在地上挣扎着。
原以为之前的债务还清之后，接下来就是蒸蒸向上的日子，可意外就是那么猝不及防。
程梦白其实特别害怕那种负重前行的生活，她不想回到大学那四年，别人在专心念书专心谈恋爱，她在到处打工做兼职，写枪|手稿，还要兼顾专业课。
程百川还在搜索通讯录上的名字，程梦白看不下去，转身进了房间。
坐在书桌前，程梦白想起李安桐对她说过的话——高中那会儿俞思明不是一直喜欢你吗，他家条件也不错……
程梦白咬了咬下唇，拨通了俞思明的电话。刚接通，她便干笑着寒暄：“俞思明，最近怎么样，忙吗？”
电话那头，俞思明默了默，才若无其事地笑道：“还行，就是前段时间借了点钱给一朋友，结果现在我手头紧，忙着催债呢。”
程梦白脸上浮着的笑容暗淡下去。她又不是白痴，俞思明这话一说，她后面的话还怎么说得出口？
她哦了一声，瞎扯了几句，准备跟他说再见。
倒是俞思明最后忍不住问了她一句：“梦白，你爸那边没事儿吧？”
程梦白扯扯嘴角：“没事，都解决了。”
俞思明像是松了一口气，语气也轻松起来：“这就好，我听我妈说起，还挺担心的。”
程梦白嗯了一声：“谢谢，那我就先挂了。”
俞思明：“好，等你回宁城一起吃饭。”
程梦白胡乱应下，挂断电话后，整个人都有点恍惚。
为了躲开陆世钦那个荒谬的条件，她可真是病急乱投医了。她不想为了钱去答应陆世钦，两个人结婚，必然是因为爱，同时伴随着尊重和自重。
如果她答应了陆世钦那个莫名其妙的要求，她的尊严怎么办？
可是，如果拒绝陆世钦，她跟爸爸又该怎么办？难道在现实和尊严之间，她只能选择其一吗？
第二十四章
程梦白又辗转了一夜，次日一早走出房间，程百川正在煮水饺。
清晨的阳光从窗户落下，程梦白站在厨房门口看过去，恍然发现程百川的两鬓似乎多了许多白发。
程梦白叹了口气，看看手机，那串几乎已经能倒背如流的手机号码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程百川端了水饺出来，两人相对而坐。
程梦白说：“爸，钱的事我来想办法吧。”
程百川手一顿，勺子在碗沿上一磕，发出叮的一声。
“不是跟你说了吗，这件事爸爸会解决，你一个小姑娘操什么心？”
程梦白笑了笑，声音带着点撒娇的意味：“爸，我哪有操心？我只是想起来，我手上有个剧本可以拿分红了，这不，刚好可以抵赔偿金。”
程百川将信将疑地看她两眼，嘀咕：“你什么时候有可以拿分红的剧本了，我怎么不知道？”
程梦白道：“就不久前，电视上播的那部《你是我的最美记忆》你看了没，就那部。”
“我一把年纪了看什么偶像剧？”程百川皱着眉说了一句，想来想去，还是不相信，“梦梦，你真没骗爸爸？”
程梦白摆出一脸不高兴的样子：“我什么时候骗过你？而且，就算真的骗你，我上哪儿去弄那六十五万，你觉得骗你有意思吗？”
程百川想了想，倒还真是这么个理。
程梦白的社交关系，他大致清楚，也没有可以一口气给她六十五万的朋友。程梦白这个说法，好像确实无懈可击。
不过，程百川心里还是不踏实。
他看了程梦白一眼，满脸愧疚：“都怪我当初贪小便宜，没投商业险，还选了跟那老太太私了，这才闹出这么多后患。”
程梦白拍拍他手背，安慰：“爸，这世上最不值得的，就是想着改变过去。”
程百川丧气地摆了摆手：“你是靠笔杆子吃饭的，我说不过你，你那些道理，我听得明白，但我做不到。”
顿了顿，他又说，“就算你有钱，你也先别动，我再想想办法。别人家的姑娘，家里给房给车给钱，我什么都给不起，还拖累你，我算什么爸爸！”
程梦白眼窝一酸，说：“爸，你给了我一个无忧无虑的童年和青春期。”
程百川叹了口气：“你以为我不知道啊，你小时候同学说你妈妈不要你了，你偷偷躲在厕所里哭。”
程梦白一噎，被他这么一说，也想起小时候那些事了。
小孩子总是最单纯也最可恶，童言无忌，口无遮拦，一吵架就对着别人的要害扎刀子。
不过，后来长大后，她也没再把这些事放在心上。她就是没有妈妈，她的妈妈就是为了所谓的爱情丢下她跟爸爸走了。
程梦白道：“爸，这都什么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你还记得啊？”
程百川摇着头，没了胃口，干脆把勺子放下，两手扶着膝盖说：“就是因为这些事，爸爸从小教你要坚强要自立，没有妈妈也没关系。可你是女孩子啊，有时候我看别的小姑娘娇滴滴地跟在父母身边，让父母照顾，我就想，我们家梦梦怎么总是在照顾别人呢？她怎么就不会撒娇呢？”
程梦白一扭肩膀：“爸，你看我这不是在跟你撒娇吗？”
程百川皱了一下脸，一副没眼看的样子，指指她：“你这也能叫撒娇的话，那牛都能跳舞了！”
程梦白：……
吃过早饭后，程百川说要见个老朋友，便独自出门了。
程梦白自然知道他所谓的“见老朋友”是去做什么，目送他出去后，在家里转了一圈，最后拿出电脑在客厅工作。
也不知过了多久，李安桐发信息给她：
怎么样了？
程梦白：六十五万。
李安桐过了会儿回复：那陆世钦怎么说？
程梦白：……
怎么就轮到陆世钦说什么了？
要不是李安桐跟陆世钦现在没有交集，她都要怀疑李安桐叛变了！
程梦白想了想，噼里啪啦打了一堆字过去：
他让我跟他结婚，说这样他的就是我的，这点赔偿金也不在话下。你说他到底怎么想的？他到底在想什么啊！
李安桐暂时没回应，过了许久才发来几句话。
李安桐：刚被老大叫去做事了
李安桐：他怎么想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怎么想
程梦白：？
李安桐：你不用去考虑他的逻辑，反正他要的结果就是你跟他结婚。而且他提出的条件也很明确，你只要跟他结婚，至于其他问题，你都不用再操心。
程梦白真是服了她了，怎么到了这些人口中，“结婚”就成了一件利益为上的事了？
程梦白：那我就这样稀里糊涂跟他结婚，我是图他还是图他的钱？
李安桐：？
李安桐：这个问题很重要吗？
这个问题难道不重要吗？！
程梦白啪地合上电脑，突然想起小时候妈妈拖着行李箱下楼的背影。
她永远也不会忘记，她趴在阳台上，亲眼看着妈妈上了那个陌生叔叔的车。上车的那一刻，妈妈脸上的笑容是那样明艳，明艳到她后来每次想起，都会忍不住流眼泪。
程梦白觉得，如果没有一生不悔的决心，为什么要结婚？如果没有一生不悔的决心，为什么要生孩子？
她没办法像李安桐所说的那样，不去考虑这些问题。更无法像陆世钦那样，将结婚当成是一件轻描淡写的事。
可是，钱的事已经迫在眉睫。
程梦白看了眼时间，爸爸已经出门两个多小时，也不知道有没有筹到钱。但是，筹到钱又怎样？拆东墙补西墙，永远生活在巨大的债务压力中。
程百川年纪已经不小了，程梦白不知道他还能不能经得住这种每天一醒来就想起还有多少债务的生活。
她紧紧握着手机，坐在沙发上，焦虑地抖脚。
程百川直到傍晚才回来，程梦白一见他跟霜打了似的脸色，便猜到了结果。
程梦白说：“爸，钱的事我来解决吧。”
程百川弯着背坐在沙发上，抬头看了她一眼，又满脸羞愧地垂下头去。
程梦白想了想说道：“就算你借来了钱，还得给人家利息。可是我的钱不一样，而且，我还年轻，这些钱以后我能赚回来。”
程百川默了会儿，问她：“你真有钱？没骗我？”
程梦白笑道：“我骗你干嘛，不然我把银行账户打开给你看看？”
程百川当然不会真的要看她银行账户，程梦白也是料准了这一点才这么说。
客厅白晃晃的灯光下，程百川垂着头，两手扶在身侧的沙发上，半晌才终于点了点头。
程梦白这才放心，平静说道：“好了，这件事在你这儿就到此结束。明天开始你收拾收拾，继续去菜市场做生意吧，其他的我会处理。”
程百川诶了一声，程梦白看着他，开口：“那我先回房间了。”
程百川抬眸瞧她一眼，又很快垂下眼皮，然后别开脸，点了点头。
关上房门之后，程梦白坐在床边，深吸了一口气，拨通了陆世钦的电话。
一声。
两声。
三声。
四声。
五声。
挂断。
酒店房间内，陆世钦坐在书桌前，认真地数着铃声，直到电话挂断的那一刻，脸上的凝重褪去，一丝笑容蓦地出现在他唇边。
他想了想，给程梦白发信息：明天上午十点，带上身份证，我去接你。
程梦白自打完电话后，就一直拿着手机等他的回应，看到这条信息，她自然明白他的意思。
程梦白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日期，明天正好是12月31日。
她从没想过，自己居然会在今年的最后一天，结束单身生活。
不过，想起些什么，她又给陆世钦回了一条信息：明天我还有事跟你商量。
陆世钦：可以。
收到他的肯定回答之后，程梦白便去洗漱，直到躺在床上，心里还在不停地打腹稿，想着明天要跟陆世钦说的事。
次日上午十点，程梦白准时在小区门口等到了陆世钦。
上车之后，程梦白看了眼陆世钦说：“附近有家咖啡店，我们去那儿说吧。”
陆世钦看上去心情不错，琉璃般的眸子里漾着清浅笑意。他朝司机抬了抬下巴，司机会意，无声踩下油门。
程梦白说的这家咖啡店隐秘性很好，每张桌子之间都有隔断。
两人进去后，便挑了最里面的位子坐下。程梦白双手交叠放在桌沿，看了眼陆世钦，开门见山道：“陆世钦，我有几个要求，你听一下，再决定要不要登记。”
陆世钦做了个请便的手势。
程梦白深吸了一口气：“第一，我暂时不想让别人知道我跟你结婚了，所以我们能不能不要举办婚礼？”
陆世钦无声凝视着她，像是在思考她话中的意思。
其实程梦白的打算很简单，她并没有想过会跟陆世钦一辈子在一起，至少等她赚到足够多的钱，足够连本带利还清陆世钦的钱，她就会重新考虑他们之间的关系。
所以，这段关系越少人知道越好，免得惹出不必要的麻烦。
陆世钦显然也想到了这一层，似笑非笑地睨着她，声音清冷：“你是在为离婚减少阻碍？”
程梦白：……
她没说话，虽然被猜中心思，但这些小心思被他堂而皇之地说出来，难免有点尴尬。
好在陆世钦不甚在意的样子，轻飘飘道：“可以。”
程梦白愣了一下，像是没想到他这么轻易就答应了。
不过陆世钦并没有给她太多时间走神，他抬起腕表看了眼，又问：“有第二吗？”
程梦白回神：“有。”她顿了顿，开口，神色逐渐严肃，“第二，陆世钦，我有焦虑症，跟异性有亲密接触，就会颤抖出汗，会喘不过气，所以……”
她说到后面，声音越来越小。
这个问题她从来没跟任何人说过，只是，既然要跟陆世钦结婚，那么婚后必然免不了亲密接触。她觉得，在这方面，她还是应该坦诚。
陆世钦盯着她，像是在判断她话中的真假。
半晌，他问她：“没找医生看过吗？”
程梦白摇了摇头，她之前一直不觉得这是个问题，直到考虑到结婚的事。
陆世钦也不知怎的，居然想起了张津玉。可现在提起张津玉，显然不是个明智的行为。
他垂了垂眸子，过了会儿轻笑：“没问题。”
他答应得这么从容，倒是让程梦白怔住。
陆世钦看她一眼，勾着薄唇，解释：“你给我的人设是风流斯文败类，不是下流法制咖。我对婚内□□没兴趣。”
程梦白：……
这人一定要说得这么直白吗？搞得好像是她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陆世钦又问：“还有第三吗？”
程梦白点点头：“有。”
“第三，万一，我是说万一我们发生些什么……我们可不可以暂时不要孩子？”
陆世钦抿着唇，舌尖抵了一下左颊。他定定地看着程梦白，忽然嗤地一声笑了出来：“程梦白，你的每一个条件，都是在为离婚做准备，是吗？”
程梦白脸涨得通红。果然，她的那些心思完全没逃过陆世钦的双眼。
可既然他已经戳破了窗户纸，她也就不再含糊，干脆地点了点头：“是。”
陆世钦笑容僵在嘴角，就这么盯着她，直到眼中仿佛有淡淡的绯红，他才别了别头，笑道：“好，我都答应。”
阳光穿过百叶窗的缝隙，静悄悄地落在桌面上。
店内还有低低的轻音乐在耳边环绕。
程梦白垂下眼睑，看着木质小圆桌上那一条一条的阳光，整个人都有些恍惚。
她打了一晚上的腹稿，生怕陆世钦不会答应，毕竟不管从哪个角度，她的这些要求都有点伤害他的自尊吧！
她想不通，实在想不通。
这时，陆世钦已经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可以走了吗？”
程梦白抬起头，嗫嚅道：“为什么啊？”
陆世钦挑了挑眉，鼻梁上的金丝镜架缀着灼眼的光点。他也有些疑惑：“什么为什么？”
程梦白说：“为什么答应我这些要求？不是很奇怪吗？”
陆世钦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腕表，想了想说：“我希望我们可以处在一个让我有安全感的关系里，除了要不要结婚这件事，其他我都可以听你的。”顿了顿，“至于离婚，我相信，我可以让你爱上我，心甘情愿地跟我在一起，一辈子。”
第二十五章
直到走进民政局，程梦白还没从陆世钦刚才那番话中醒过神。
什么叫“让我有安全感的关系”？
他之前难道很没有安全感吗？
她正思索着，冷不防身旁陆世钦突然出声：“好像要排队。”
程梦白回神，举目望去，果然看见好多情侣喜气洋洋地等待着办登记手续。
两人在等候区的椅子上坐下。
等候区人倒是不多，整一排只有他们两人。
程梦白整个人都有点心不在焉，就跟做梦一样，完全没想到自己居然就这么跟陆世钦一起来了民政局。
陆世钦似乎也有心事，手里捏着一只半空的烟盒，指尖发出窸窸窣窣的轻响。
他侧眸看了程梦白一眼，见她正淡定地低头刷微博，心里顿时生出一丝诡异的不平衡感。
陆世钦鞋尖在程梦白鞋子上轻轻踢了一下，问她：“没什么要说的吗？”
程梦白扭脸看向他。
其实她刚才刷新了好几次微博首页，却一条信息都没看见去。机械地更新页面，好像能缓解她心中某种因对未来的不确定而产生的焦虑。
可这会儿陆世钦突然问她，她又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程梦白面无表情地反问：“来都来了，还说什么？”
他们坐的椅子离大门口很近，门外天光煞白，严冬的阳光疏疏朗朗地自光秃秃的树杈间洒下，在门口台阶上落下斑驳的影子。
陆世钦镜片上映着光，朝程梦白身后的大门口望了一眼，又转回眸光，视线聚焦在她的脸上。
他闲闲地翘起长腿，歪着脑袋看她，嘴角微微勾起一丝弧度：“来都来了？你以为是请客吃饭？”
程梦白：……
这人又开始了！
这轻飘飘的语气，莫名带着点居高临下的嘲讽！
程梦白别了别头，想忍，最终却没忍住，正色道：“陆世钦，你说话能不能注意点？”
陆世钦愣了一下。
程梦白说：“你没觉得你的语气和姿态，还有每一个眼神，都像是在讽刺我吗？”
陆世钦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过了会儿，他悄悄调整了一下坐姿，后背笔挺地坐在椅子上，严肃得宛如正在与各高层开跨国会议。
程梦白其实也就是这么一说，说完之后，见他安静了，便也没再搭理他。
时间静悄悄地过去，前面排队的队伍越来越短。
陆世钦沉出一口气，偷觑了程梦白一眼，见她手里百无聊赖地转着身份证。他也不知想到了什么，转眸朝拍照的地方一瞧，随后拿出手机，在漆黑的玻璃屏上偷偷观察了一下自己的仪容仪表。
看上去，应该没什么问题。
陆世钦身子微微前倾，手肘撑着膝盖。
脑中忽然闪过刚刚咖啡店内程梦白说的“焦虑症”，他又问她：“你的焦虑症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程梦白说：“忘了。”
陆世钦一噎，以为她故意怼他，半晌没吭声。
程梦白回过味来，不由转头看向他，解释：“真忘了，之前都没意识到，直到交了男朋友。”
她确实没说谎，在跟张津玉交往之前，每次跟异性有近距离的接触，她都会从心底里产生一种厌恶和抵触。刚开始，她一直以为是自己比较保守，觉得对方越过了她的安全距离才会这样。
可是后来跟张津玉交往，她连跟他牵手都酝酿了好长一段时间。再后来有次张津玉吻她，她脑中顿时就出现妈妈在楼下跟陌生叔叔接吻的场景。
一种恶心感油然而生。
也就是从那次起，她才意识到，或许自己有某方面的障碍。之后有次采风，机缘巧合之下遇到一位心理医生，跟对方交谈几次之后，她才知道自己有焦虑症。
只不过，她一说“男朋友”，陆世钦便想起了张津玉。
他扯扯嘴角，舌尖抵了下牙根，撇过头去，没有说话。
程梦白也不知道自己都跟他解释了，他为什么还闷闷不乐，干脆也没再搭理他，免得自讨没趣。
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轮到他们办手续。
两人一前一后起身，陆世钦忽然低声问她：“那上次我亲你，会难受吗？”
程梦白正弯身拎包，没怎么听清，茫然地看向他：“你刚刚说什么？”
陆世钦单手抄着裤袋，薄唇轻抿，视线往边上一转：“没什么。”说完，他又伸手拿过程梦白的包，“我来。”
程梦白两手一空，只剩下握在手里的身份证，一时有些懵逼。
可是陆世钦已经往窗口走去，程梦白虽然觉得哪里怪怪的，但也没多想，便跟上了他的脚步。
直到拿到红本的那一刻，程梦白才终于有了真实感。
民政局外，她看看手中的红本，又看看身旁的陆世钦，恍然之间，从早上开始蔓延的那股不确定感好像在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她自己都说不上来的滋味。
她居然真的结婚了。
她跟陆世钦结婚了。
不等她反应过来，陆世钦已经从她手中抽走了红本。
程梦白一愣，看向他：“干嘛？”
陆世钦握着两个本子，在她眼前晃了晃，随后低眉，认真地叠在一起，收好：“放在我这里比放你那里安全。”
程梦白：……
领都领了，还怕她把证烧了吗？
程梦白撇了撇嘴。
此时已经正午，阳光格外明媚，驱散了严冬的寒意，晒在身上，整个人都懒洋洋的。
程梦白抬手搭在眉毛上，目光在停车场搜索陆世钦那辆低调奢华的宾利。
不一会儿，她便见那辆连号黑色宾利缓缓往这边驶来，等近了，她才发现，后面居然还跟着一辆黑色凯迪拉克。
陆世钦伸手拽她，末指指尖刚碰到她手背，他忽然想起些什么，动作一顿，问她：“这样会不舒服吗？”
程梦白目光低垂，明白他在问什么之后，摇了摇头：“熟悉了就还好。”
陆世钦神色一松，顺势握住了她的手。
他的掌心温暖而干燥，明明也不是第一次与他有肢体接触，可程梦白却觉得，好像有一种跟以往完全不同的感觉在心里滋滋地冒出来。
就好像夏天打开一瓶橘子味儿的汽水，整个人都洋溢在一阵轻快和酸甜之中。
陆世钦似乎还觉得不够，又松开她，低着头，打开她的手指，与她十指相交。
程梦白整个脑袋都开始发烫，夏天的汽水一下子变成了冬天的火锅。
她后知后觉地跟着他走下台阶，到了车前，陆世钦看向她说：“今天我要去日本出差，一周后回来。”
程梦白一怔，还没消化他话中的意思，宾利与凯迪拉克的副驾便一前一后地打开，刘靖和另一名助理模样的正装女士分别从两辆车上下来。
陆世钦道：“刘靖跟我一起出差，下午我还要回宁城处理一些工作，今天晚上的飞机。”
他语速不紧不慢，带着一贯的从容。
程梦白发现，只要没有牵扯到感情方面的事，他整个人就会给她一种沉稳庄重的感觉。
陆世钦又指了指旁边那位女助理，说：“你爸爸的事，后续周助会跟进。元旦假期结束后，周助会陪你一起回宁城。”
他还真是把所有事都安排好了。
程梦白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想没话找话地问他出差行程，可他早在刚才就已经把日程告诉她了。
而且，还有那么点汇报行程的意思。
不是，谁要知道他的行程了？？
程梦白脑筋一转，有点回过味来。可眼前的男人却一脸自然，好像向她汇报行程，就是他的职责一样。
程梦白没说话，囫囵地点了点头。
她半垂着脸，左颊有半个树杈的影子，陆世钦低头看着她，心情莫名愉快起来。
他想了想，开口，声音低沉：“要想我。”
程梦白脑袋里嗡的一声，尽管办登记手续时，她还想着以后离婚的事。
可这会儿，他当着两位助理的面，忽然说出这三个字，程梦白也不知是被他那低音炮般的声线撩到，还是有外人在觉得不好意思，两个耳根都在隐隐发烫。
刘靖和周助无声地背过身，假装什么都没听到。
程梦白只觉得手不是手脚不是脚的，站在原地，跟被雷劈了似的。
陆世钦突然问她：“是不是除了跟我吵架，就不会说别的话？”
程梦白：……
她哪有？！
“明明是你只会吵架吧！”程梦白轻哼一声。
一旁刘靖看看腕表，不得不出声提醒，驱散这恋爱的酸臭味：“陆总，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陆世钦没再跟她斗嘴，拍拍她脑袋，转身上了车。
黑色宾利缓缓往主路开去，程梦白站在原地，目送车子远去。
就在这时，手机忽然震了两下，她打开一看，居然是个微信好友申请，验证信息上写着“陆世钦”。
程梦白指尖顿了两秒，最后点了通过。
陆世钦很快发来消息：刚才说的三个字，可以吗？
三个字？
程梦白反应了一下，才想起是哪三个字。
她抬头朝车子离开的方向看了眼，这会儿车子闪着转向灯停在路口，正准备开上主路。
车窗漆黑，又隔得远，她根本看不到里头的陆世钦。
程梦白忽然有些懊恼，觉得自己好像在被陆世钦牵着鼻子走，想也不想，就把手机塞进包里，同周助一起上了那辆凯迪拉克。
另一边，宾利顺利汇入主路车流，直到再也看不见程梦白，陆世钦才终于回过头，支肘撑着下巴，神色餍足。
刘靖觉得自己可能见证了老板的大喜事，不过还是小心求证：“陆总，您跟程小姐……”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陆世钦纠正：“是陆太太。”
刘靖一愣，很快笑道：“恭喜陆总。”
微信上还没收到程梦白的回复，陆世钦又打过去三个字：可以吗？
手机“哔哔”的震动实在让她心烦，程梦白又从包里拿出手机，避免陆世钦再厚脸皮地来问她“可以吗”，她先发制人地打过去一句话：
我才不会想你！
刚点完发送，整个微信屏幕就下起了金灿灿的星星雨。
程梦白定睛一看，这才发现她居然手残把“我才不会想你”，打成了“我才不会想你了”。
陆世钦的眼底映着闪烁又有点好笑的星星，直到特效消失。
他慢吞吞地在屏幕上打字：好多星星
程梦白无语，微信的这个五毛钱特效就真的让她好无语。明明是很义正言辞的话，现在被满屏的星星一刷，顿时没了力度，甚至还多出了几分调情似的轻佻。
她想回陆世钦一句“那你自己慢慢数吧”，可指尖触到键盘上，却莫名打不出一个字。
程梦白把手机握在手里，然后就塞进包里去了。
也不知是不是这一连串的动作太快，等她双手重新放回膝盖上，她才发现脸上热烘烘的。
她抬手在颊边扇了一会儿风，好不容易等到热气散去，副驾的周助忽然扭过头来：“陆太太，是暖气太足了吗？”
“陆太太”三个字又在她心尖微妙地戳了一下，程梦白赶紧摇头：“不是。”
也不知是在否认“暖气太足”，还是在否认“陆太太”。
周助哦了一声转过身去，还是把温度调低了点，又将副驾窗户降下一个手指缝。
车子正在大马路上，有风顺着窗缝吹进来，脸上顿时凉飕飕的。两相对比，程梦白不用看就知道自己的脸红得有多厉害了。
所以，周助刚才扭过头来跟她说话时，一定看见了。
这么一想，莫名就有种最隐秘的心思被戳破的感觉，程梦白脸上又开始滚烫，差点没被自己不争气的脸气晕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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