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黎明之前，女仆楼里，葛珂拎着一小铜铃，“铃铃铃”地提前喊大家起床。
瑟桉做了一个怪梦，梦境十分翔实，还跟盛尔有关系，讲的是盛尔的生平有几个大灾难。他被突如其来的铃声吵醒了，房间外的走廊是匆忙纷杂的脚步声。
他窸窣地起身，换好着装，用白色蕾丝颈带掩盖住自己的喉结，推开老旧的木门，往外探去。
一股难掩的臭气飘散在整栋女仆楼里。葛珂站在走廊另一头的某个房间前，指挥着两个家丁。两个家丁从那间女仆房里抬出一副扁担，扁担上的盖着一张白布，白布下面垂着一只全是脓疮的手臂。
死的女仆是接替瑟桉到盛尔身边近身服侍的那个，叫爱丽。爱丽前一天还向同居的女仆吐槽盛尔的古怪脾气，今天清晨就莫名地死在了自己的床上，全身腐烂，长着脓疮。与她同居的女仆是被那股强大的臭气熏醒的。
家丁们驾轻就熟地将死去的爱丽丢到后山。那个长着雀斑的女仆是一个活泼好动的人，平日里也会拜托瑟桉做一些小事。瑟桉并不了解状况，只能默默地在心里为她念悼词：愿你来生平安顺遂，福泽绵长。
走廊两边都有好奇的女仆开门询问，见了这个场景窃窃私语。哈伊动了动耳朵，听她们交头接耳道：
——“又死了……又是那个不可言说的小殿下作妖法了。”
——“到底怎么回事啊？”
——“那些新来的被分到照顾那个灾星的，就等着全死光光吧……”
——“你到底会不会说人话？小心我撕烂你的嘴。”
……
瑟桉不是很理解为什么她们都将这件事归结到盛尔身上，但这似乎是默认的事实。
“安静，安静。”葛珂小姐摇了摇铃后说，“这里死了一个人。天快亮了，今天密西里的庄园主——达尔阁下将会在庄园里举行一场纪念会，你们这群看热闹的小蹄子全部到厨房去帮忙。”
葛珂扫视一周，吩咐道：“哈伊跟我一起去照顾少爷，剩下的全部到厨房和花园报道，今天的纪念日不容有失。想活命就闭上你们的臭嘴，婊/子们。”
早晨七点整，瑟桉跟在葛珂身后，稳重地推着早餐车，葛珂敲了敲盛尔的房门，轻声问：“小少爷你起来了吗？我们为你准备好了早餐。”
没等盛尔回话，葛珂就轻轻地推开房门。
盛尔今日依旧是平日里那一副谁也不待见的模样。他倒是醒了，坐在床头，翻着一本牛皮封面的书。
瑟桉不知道他在看什么。
瑟桉摆着食盘，葛珂为盛尔端来了浴室里的洗漱用具，简短地说：“您请。”
瑟桉悄悄地瞥了盛尔一眼，还以为他会大发脾气。盛尔面无表情地把一直看着的牛皮书放到枕头下，拿起早已润湿好的毛巾擦了擦脸，接过挤满牙膏的牙刷，拿起水杯漱了漱口开始刷牙。
趁着他刷牙的功夫，葛珂又为他介绍今天的早点。今天的早点十分丰盛，葛珂一个接一个介绍道：“厨房为您准备了腌肉，炸薯块，薄饼和香肠。还为您准备了热可可和牛奶麦片，以及蓝莓酱。”
小魔王将口中的泡沫吐在漱口盆里，用湿毛巾擦了擦嘴角。
今日小魔王比之前见到的要乖顺，不及葛珂敦促，便自己拿起小叉子和小勺子，安静地用餐。
瑟桉在整理洗漱用具时，葛珂过来嘱咐他。今天是纪念日，她要到外面去帮忙，无暇顾此。便让瑟桉这段时间看着盛尔，说下午的时候就会有人来接替他，还一再强调记让他别离盛尔太近。
瑟桉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
盛尔只吃了一小部分就撂下勺子不吃了，靠在枕头上看着那本牛皮书，哈伊过来收盘子，顺便问道：“少爷您一般早上有什么活动？”
但一如以往，盛尔不会回答他的任何问题。听说因为年纪的缘故，盛尔并未接触任何学科。瑟桉不知晓盛尔的具体情况，也不知道他平日里除了晒太阳还做些什么。
他猜测道：“需要我为您带几本儿童读物来吗？”
“……”
“或者需要我带你一起到花园玩吗？”
“……”
盛尔依旧埋头看着那本书，瑟桉忽然明白他的话有些多余，便闭了嘴。
他帮盛尔把更换的衣服放在床头之后，趁着空闲将餐车送回厨房。通往庄园的白理石路上，停放着许多马车。今天的纪念日是第一夫人的死去的日子。
达尔阁下风流在外，早年前一共有九名在外的子嗣送到密西里庄园抚养。大夫人因为体弱的缘故，一直不曾为他育有一子一女，直到十几年前夫人突然怀孕。
作为第十个孩子，盛尔在夫人肚子里呆了一年多才呱呱诞生。只不过夫人难产，当即便死在产房。随着盛尔的年纪增长，他前面的九位兄长，也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一个接一个地凋零。因为克母克兄，他也被称之为“密西里的禁忌”。
夫人死后，达尔阁下便再也没能拥有其他的孩子。不过他广为交友，倒是收养了许多极具天赋的养子，这些养子同样居住在密西里庄园，与密西里同负荣辱。
瑟桉转交餐车给厨房之后，路过花园，突然被一位酒侍拉住，“这位美人儿，帮我个忙，让我去跑趟厕所。”
瑟桉捏着嗓音，“我得回去……”
话还没说完，那人便把一瓶装满香槟的玻璃瓶塞到他怀里，说：“没有什么能比纪念日更重要了，小美人儿你个子高，站在那里绝对醒目，你简直是我们密西里最美的女仆。”
“这……”
“拜托了，我去上个厕所就回，耽误不了多久的。”
见他如此恳求，哈伊无法拒绝，只能应允，“那你早些回来，他一个人在那里……”
那人没等瑟桉把话说完就跑了，溜得比兔子还快。
这会儿花园里的客人并不太多，都是些女士小姐，随着各自的父亲或丈夫来参加密西里的早餐聚会。
瑟桉流连在会场，遭受了不少女士的调戏。
在花园里相互敬酒的女士分享着最近在报纸上看到的见闻，或者谈论着新出品的香水和服饰，见到瑟桉一个女仆端着酒瓶，顿感好奇。
“你来……”浅金色长纱裙的小姐朝他招招手，“来帮我续酒。你叫什么名字？”
“哈伊。”
瑟桉朝那小姐的红酒杯里倒了一点香槟，忽然就被围住了。一个木色裙的夫人踮起脚摸了摸他的头顶，惊讶道：“我还是第一次见到长这么高的女仆。”
“你看她的眼睛幽深得像瓦尔登湖，小妹妹要不要考虑跟我回家？”一个穿着碎花裙戴着宽沿帽的夫人趁机捏了捏他的脸。
“夫人，请您别这样……”瑟桉局促道。
那夫人娇嗔，“我哪样儿？你们听她的声音居然是中性的，身体线条也很硬朗。你不如来当我的模特吧，别在密西里这个喊打喊杀的地方了，也不知道这些男人究竟争些什么？”
“也就争面子，男人嘛。”粉红色纱裙的女士掩嘴笑，拉着哈伊的手道，“你跟我说说，是不是原来那个倒酒的小哥偷懒去了，要你一个小姑娘给我们倒酒？”
“我真的喜欢她的发色，你们看，梳个发髻会好看吗？”
瑟桉：“……”
不小心进了女人堆之后，瑟桉就彻底走不开了。他手上这瓶酒没一会儿就喝完后，女士夫人们撒娇说想喝他调制的果汁气泡酒，将他留下。
——“我看这里还有一些气泡酒，小哈伊为我们做些果汁气泡水吧。”
——“就这么定了。”
虽然，但是。问题是他并不会调酒。“夫人们，我并不擅长调酒。”
那粉红色纱裙的女士并不在意，“没关系，我们说，你照着做就好。我要个火龙果吧，首先把火龙果搅拌成泥。”
“等下给我做一杯橙汁的好吗？小哈伊。”另一个女士道。
“快呀哈伊，先搅拌成泥，再之后浇上气泡酒就可以了，简单吧？”
瑟桉只能借助花园餐宴台上面的工具搅碎了一个火龙果，然后倒了半杯气泡酒在果汁里，引得连连惊呼。
“我可是许久没有见到这么一个可人儿了。”
“手指也很完美，想看看脚指头。”某个夫人调皮道。
瑟桉顶着巨大的压力搅完一个火龙果，又到了一个橙子，一个橙子过后又到了桃子。他一个上午都在与果汁做斗争。
临近中午的时候，在庄园主楼里谈论要事的男士们来接回自己的女伴。碎花裙女士迎向自己的男伴，兴高采烈地向他介绍今天偶遇到的小动物，“修，你看我找到了什么小可爱。这里有一个完美的女孩儿，你见到她一定会脸红。”
名为修斯的绅士不敢认同，“论美貌谁能敌得过夫人您呢，您的设计能力同密西里一样都是我们的视若珍宝的宝物。”
“你这小嘴真会说话，等下你见到了她可不要鲁莽吓坏人家了。”
瑟桉正在收拾长桌上的各种杂物，一抬头便见一位夫人带着一个随意穿着衬衣和西裤的男人来到他面前。
瑟桉稍稍歪头：“……请问有什么需要服务是吗？”
那个男人突然握着瑟桉的手，单脚跪地给了他一个吻手礼，“哦上帝，我今天见到了天使。”
那夫人一副看好戏的样子，“我说得没错吧，你准会迷上她。”
瑟桉一头雾水。
夫人瞧瑟桉愣怔转不过弯儿来的小模样，笑着打趣道：“他可是达尔阁下最仰仗的养子修斯，小哈伊，有什么花招就统统朝他使出来吧！”
瑟桉勉强地笑了笑，尽量不让自己声音听起来突兀，“夫人，快到午饭的时间了，我该回去了。”
“这怎么能行？修才刚刚来，小哈伊你就要走。”
修斯也邀请他道，“没错，每年这个时候我父亲达尔阁下都会为我们颁发勋章，哈伊小姐请务必赏脸。”
那夫人用眼神揶揄了修斯一下，“况且，这花园里的酒侍还没回来呢，你要是跑了，谁替我们斟酒？”
“可是……”快到中午了，盛尔怎么办？他午饭吃些什么？
“可是什么呀？整个密西里都在参加聚会，还用得着你去担心别人吗？你也一起来放松一下，我敢保证达尔阁下不会怪罪你的。”
瑟桉这才放松下来，点了点头，“如你所言，我会继续在这里斟酒的，夫人。”
“你不跟我们一起参加午宴吗？”
午宴就在主楼的正厅举行，在这个小花园正好能通过偏门看到正厅。瑟桉摇了摇头，“我的职责在此，夫人见谅。”
修斯难掩失望，自嘲道：“看来是我的魅力不够，无法邀请这么美丽的小姐与我共舞，共同见证这个荣耀的时刻。”
瑟桉十分难为情，“先生请不要在意，我毕竟只是一个女仆，先生还是与这位美丽的女士共舞比较妥当。”
密西里的纪念日十分盛大，在颁发勋章的时候涨至了高潮。达尔阁下亲自为他那数不清的养子们派发勋章——密西里的黄金麋鹿头勋章。
人来人往，又隔得远，瑟桉分不清见到的谁是谁，只知道围在中间的必然是达尔阁下。仪式过了之后，正厅里的贵族们在长长的饭桌上进餐，相互交流。一个老管家指挥着乐团，庄园里就响起了悠扬的古乐。
再之后，正厅里的客人们到旁边的舞厅开始跳舞。期间，那个对瑟桉很有好感的修斯中途跑了出来，把自己胸前扣着的勋章交到哈伊手上。
瑟桉不解地看着他，“您这是？”
修斯一本正经地说，“美丽的小姐，今天见到你是我莫大的荣幸。希望你能给我一个面子，收下这枚代表我意志的勋章。”
瑟桉刚要开口回绝，修斯便道：“请您不要像刚才那样再拒绝我一次。”
瑟桉：“……”
修斯又说：“这样的勋章我还有很多，但是美丽的小姐，你可以拥有的其中一枚，请您收下。”
如果不是特殊的纪念品，倒是没有什么关系。瑟桉点了点头，谢过他的好意。
午宴到傍晚才结束，舞动的人群热情不减，没过多久晚宴又开始了，密西里放起了烟花。那个托瑟桉顶班的人姗姗来迟，不仅当着哈伊的面儿打了一个鸡肉味儿的饱嗝儿，还带着一身难闻的烟味儿。
瑟桉在花园里守了一下午，为来往的宾客倒酒，那偷懒的酒侍对他十分感激。瑟桉累得脱力，半点埋怨的话都没力气说出口。
接替之后，瑟桉独自一人慢慢地走回小楼，去看盛尔的状况。
也不知道他在宴会上玩得开不开心，现在这个点了有没有回来？下午葛珂小姐派来的人应该找到他了吧？
他在宴会上，估计只是板着小脸坐着看其他人开心地笑，这小家伙真是有点难搞。
瑟桉这么想着，推开盛尔的房门查看状况，匆匆扫了一眼，果不其然他不在。正要离去时，猛地看到他清晨叠好的衣服原封不动地放在床尾。他把门完全打开，这才发现盛尔依旧坐在床头，看着那本牛皮封面的书。
“噼——叭，噼——啪”窗外，密西里庄园傍晚燃放的烟花无比璀璨。
他怎么还在这里？一整天不吃不喝地在这里吗？葛珂小姐不是说会找人来替吗……瑟桉整个人僵住了，急忙到盛尔跟前，一脸不可置信，又突然语塞。
最后他什么也没说，走上前去。震惊之余想要揉一揉盛尔的脑袋，最后还是转方向揉了揉自己的头，只说：“是我的疏忽，我去为您准备晚餐。”
瑟桉准备的晚餐并不太丰盛。厨房做好的食材源源不断地送到宴会上，早已所剩无几。他尽可能地搜刮了一些容易消化的食物，盛尔依旧是让他吃就吃，让他喝就喝。
瑟桉跪坐在他的床前，慢慢地想通了一些事。是他大意了，既然小魔王一出生就克死了亲母和哥哥……他在庄园的处境，不会太好。
瑟桉一半身子趴在床上，看着盛尔细吞慢嚼，没忍住自己手的冲动，摸了摸盛尔的脑袋。他的头发比看上去要柔软。
盛尔顿了一秒，就当无事发生一样，继续吃着自己的晚餐。
见他没什么反应，瑟桉便光明正大地撸起小崽子的头。他忽然想起什么，从围裙的口袋里拿出那枚勋章，献宝一样放到盛尔手里，“这个，送给你。”
既然是密西里的荣耀勋章，他应该会喜欢的。
盛尔面无表情地看了那枚勋章一眼，然后盯着他。
瑟桉笑着：“喜欢吗？”
盛尔把瑟桉手里的勋章直直地丢了出去，看着瑟桉那双漂亮的眼睛慢慢地说：“你给我，滚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