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王府,地牢。
李忠闭着眼靠在墙上,半睡半醒中，耳畔传来了云非的声音：“李忠,睁开眼睛，看看是谁来了。”
他心想着陆云非一定又是想耍什么花样，不屑地笑了笑，就是不把眼睛睁开。
地牢的门被打开,伴随而来的是一个陌生而熟悉的声音——
“忠郎”。
这句颤抖的呼叫似惊雷一般撞击在李忠的心上，二十多年了……他已经有二十多年没听到别人这样唤他了。
他蓦地张开眼,只见有个身穿蓝布衣，身材匀称的女人慢慢向他走来。
“忠郎，是你吗？你是忠郎？”女人紧紧地盯着他。
李忠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张开嘴支吾了半天,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泪水润湿了他的双目，他自惭形秽地拿手遮住了脸，往旁边躲了躲道：“不，我不是，我不认识你，你别过来，求你别过来。”
“忠郎,你知不知道我等了你整整二十七年，你说一个女人一辈子有多少个二十七年，我等你等得这么辛苦,如今终于见到了，你怎么能不认我，怎么能躲着我。”
李忠听到她这么说，神情愈发痛苦，抱住头道：“是我对不住你，是我对不住你，我不是人，锦娘，你当我死了就好，你怎么不当我死了？为什么要等我，我没脸见你，我这一辈子哪怕是死了，也没脸见你。”
“都这种时候，你怎还说这种话，我为了等你，跟我的父母翻脸，终身未嫁，你怎么还能说这种话，伤我的心。”锦娘说着弯下身抱住了他道：“我苦苦活到现在，就是想再见见你，想问问你，当初为什么要会悔婚，要离开我？”
李忠呜咽着，却是说不出话来，他和锦娘是父母订下的娃娃亲，自幼一起长大，他投军后，一心想建功立业，好风风光光迎娶锦娘，但没想到会出了那件事，更想不到华镇永为了让众人信服，竟然给他去了势。
他知道他已经给不了锦娘幸福，可他不敢把原因告诉她，毕竟那是他毕生的耻辱，亦难以启齿。
他不想耽误锦娘，便单方面找人退了婚，并发誓此生再不出现在她面前。
他以为他这样做，锦娘就会对他死心，找个好人家平平安安地过一辈子，没想到锦娘却为了他和父母翻脸，终身不嫁。
“啊……”李忠痛苦地哭喊了起来。
“忠郎，你不要这样，不要这样。”锦娘把他抱在怀里，轻抚着他安慰道。
“这枚戒指，是他一直保管着的。”云非把那枚青空交给她的戒指拿了出来，递到锦娘手上。
这枚原本断成两半的残戒，也已被青空找的能工巧匠修好。
“这是我们的定情信物，他一个我一个。上面刻着锦鲤，代表着李和锦。”锦娘说着伸出手接过了戒指，云非这才发现，锦娘右手的无名指上戴了一枚一模一样的戒指。
“呜……”李忠看到戒指，想起当年和锦娘相好定情的往事，内心愈发悲痛，老泪纵横不断。
惟璟和云非面对眼前这情景，亦觉悲戚，便先退出了地牢。
月光如银，撒了一地。
惟璟抬起头看了看天上那半轮残月，感慨道：“还是你有办法，竟能把李忠的旧情人找来。”
“唔。”云非低声应道。人是云浅找的，他并没有出什么力，但他不想把真相告诉惟璟。
以云浅如今的身份，惟璟若还和她藕断丝连，只会惹来麻烦，可惟璟这般感谢他，无功不受禄，让他觉得心虚。
听青空说，云浅离开南阳前就开始打听戒指的出处。她问了赫连城，得知戒指的用料与雕刻带有裴州楚县的地方特色，便开始派人往楚县查访，经过了好几个月，终于被探子寻到了锦娘。
锦娘还未到洛川，她又要到宫里去，便叮嘱青空在锦娘来国都后，带他去见锦娘。
如此聪慧，善于谋划，不逊男子，不得不让他佩服，如果不是因为她和惟璟有过一段过往，他倒很愿意交她这样的朋友。
这一夜，锦娘和李忠说了一宿的话。到第二天，惟璟和云非，少商三个出现在地牢时，李忠已改变了心意，不但愿意把当年的事情详细全盘托出，也愿意出面作证。
惟璟三人不得不惊讶于他的变化。
李忠双眼红肿，凄然地握住了锦娘的手道：“我苟延残喘至今，其实也是为了能见你一面，如今心愿已了，就算是死，我也甘愿了。”
他当初在南阳时，是因为被惟璟派出的人跟踪，慌张之下，才撞向了云浅的马车。
进了紫竹庄后，云浅对他很关照，紫竹庄里的人对他也好，那段时间他过上了久违的太平日子。
他本打算余生便待在紫竹庄内，安安稳稳地过日子，等时候差不多了，攥够了钱，再回楚县，偷偷去看锦娘一眼。
不曾想，他还是被发现了。起初，他根本就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落到宁王手里，他还担心他会连累了紫竹庄。可见了惟璟几回后，他就明白了——他认出了惟璟就是待在清芷园里的大小姐的师傅。
即使他不太清楚云浅和惟璟到底是什么关系，但他也知道他会落网和云浅是有关的，后来陵游护送他到洛川，更是证实了这一点。
可他并不怪云浅，毕竟在他颠沛流离的这二十多年里，她是第一个给他温暖，给了他希望的人。如今她又把锦娘送到了他身边，让他了了毕生夙愿，他更无法去怨她。
锦娘把这些年所经历的一切都告诉了他，他也把所有的事都告诉了锦娘，包括他最难以启齿的那两件事。
锦娘听了，哭了许久，而后摸着他的脸对他道：“人呐，都会犯错，但错了不改，就会一错再错，抱憾终身。你该早些告诉我这一切的，你都不问我，怎么就知道我不会谅解你？就算没有孩子又怎么样，只要我们能在一起，只要能在一起，比什么都好。结果你看看，我郁郁寡欢地等了你二十多年，你也不得安生地过了二十多年。”
他听了这话，才幡然醒悟过来：他害死了华镇永又如何，不过是换来了二十多年的苟延残喘，既给不了锦娘幸福，又讨不到半点便宜。
他真的是太傻了，如果当初他能鼓起勇气去见锦娘和她说明一切，或许他们两个这一生会有所不同。
锦娘听到李忠说到“死”，坚定地看着李忠，哭道：“忠郎若去了，锦娘一定相随。”
“不，我已经耽误了你一辈子，不值得你陪我一块死。”李忠跪到地上向惟璟重重地叩了一首：“宁王，如果不是锦娘，小人如今还活在怨恨中，请你看在她说服了小人的份上，不要为难她。”
“你放心，她是有情有义的人，本王绝对不会为难她。”惟璟道。
“锦娘的父母已逝，她一个人孤苦无依的……”
“本王会给她安排个好去处的，让她下半生衣食无忧。”惟璟怕李忠不信，又肯定地道：“本王说到做到。”
“那小人就放心了。”
李忠擦了擦脸上的泪，又磕了一头，把当年如何受人指使，又如何伪造文书的事一一道了出来。
……
*
勤政殿内，琴声袅袅。
云浅轻抹慢挑，低眉信手续续而弹。
修养了十多日后，她手上的伤好了，皇上便开始召见她。
她在勤政殿内或整理文书，或端茶倒水，或弹琴奏曲，或吟诗颂文，只要是皇上吩咐的，她都做，做的事很杂又跟本职没有什么关系。
她都不知道自己目前算是个什么身份。但不管如何，好歹也是殿前伺候着的，那些起初对她冷嘲热讽的宫女见了她再不敢再多话，而是笑脸奉承，就连待人冷冰冰的李尚宫对她也格外关照了些。
皇上静静地听着琴声，等她弹完，微颔道：“朕听着你的琴弹得比琵琶好。”
云浅站了起来，屈身拜道：“皇上好耳力，小人学琴的时间确实比学琵琶长。”
“原来如此。”
殿内十分安静，除她外，其余的太监宫女都在门外候着。
云浅有些不自在地抓了一下衣袖，再抬起头来，见皇上向她勾了勾手道：“过来。”
云浅不敢抗命，低着头向前走去，龙延香的味道渐渐浓了起来。她停下来，温顺地跪在了他的脚边。
“近些。”
云浅往前挪了挪，皇上把一只手落在她的头上，爱怜地抚摸了几下道：“你知道朕为什么把你留在身边吗？”
这个问题她也想过，皇上对她好，绝不全是因为她色艺过人，归根到底是她长得有几分像陆夫人。
云浅不敢把这个想法说出口，只是摇了摇头，一脸懵懂的样子。
“你总能让朕想起以前一些很快乐的事。”
“以前？是皇上年少时的事吗？”
“是。”皇上有些意外地笑了笑：“阮娘生病的那些日子，是汐若给你指点琵琶技法的？”
“汐若”，陆夫人的闺名，皇上却叫得这般亲昵，难怪世人皆道他们二人有私。
云浅并不意外皇上会知道这事，实话实说道：“回皇上，确有此事。家母与相国夫人是故交，因此自小人入京以来，相国夫人对小人一直很关照。”
“你能得她的欢心，是你的福气。”一提起相国夫人，皇上就连说话的语气都温柔了起来：“汐若有没有教你弹了什么曲子？”
“有，是《春日行》。相国夫人说这曲子是她未出阁时作的。”
当时她也和她说她很怀念以往的那些日子，在这方面，陆夫人和皇上倒是一条心。
云浅暗暗想着，迟迟未听到皇上说话，微微抬起头来，见他整个人都陷入了渺远的回忆中。
那天到她屋里去打扫的那一批人，她原以为是惟琛派去的，后来才知道这几个宫女太监是听了王岭王公公的吩咐，而王公公是皇上身边的人。
皇上待她与别人大不相同，这事是显而易见的，云浅却不知是该喜还是该悲。
这些日子，她谨慎小心，时常提醒着自己伴君如伴虎，做事畏手畏脚，就连性子中那些活泼任性都藏了起来。
在皇上的眼中，她是再听话乖巧不过的了。她不知道也是因为这一点，皇上更喜欢把她留在身边。
萧汐若虽然让皇上念念不忘，但她性子倔强，从不肯向他低头，他是不大欣赏她这一点的，云浅这个样子，恰好弥补了他心里的某些不足。
皇上回过神来，感觉到有双晶亮亮的眼睛正注视着他，唇角一挑，低下头来。
云浅怯怯地收回了目光，嘴里轻声念道：“皇上恕罪。”
“你这个样子时常让朕觉得自己是只大灰狼。”他说话的声音十分温柔。
云浅听到这话，有点想笑，却不敢笑，脸上便有些怯怯呆呆的。
皇上又把手放在她头上抚了抚道：“明天带琵琶过来，朕想听你弹《春日行》。”
“是，小人遵命。”云浅起了身，却见王公公缓步走了进来，说是宁王求见。
“让他进来。”皇上道。
她在皇上身边伺候了这么多天，第一次遇见惟璟前来求见皇上，心里隐隐有些不安。
但她不适合再留在勤政殿内，便行了一礼，往偏门退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