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渡河(1 / 1)

一个王府侍卫不解,惦记后有追兵,等得心焦,但见经验丰富的北境军士都勒马等在河边屏息看着那两人,便请教道:“小弟无知,但三日前咱们来时明明踏过这条河,冰层厚实;现在看也并无变化,怎地如此小心?”

有北境老兵笑道:“没有变化?小老弟你往冰层下看仔细。”

乐孟乐季也听了一耳朵,于是定睛往河下看去——阳光折射在冰层,确是较之前更清亮通透些,隐见冰下暗流涌动。

乌云河是草原常年积雨形成的固定河道,河面之宽能容十匹马并肩奔驰。那老兵有心在这帮首阳纨绔面前显摆经验,继续道:“北境的这大草滩子啊看似总是一个样,实则瞬息万变。惊蛰之后,河冰看似结实,其实早已松动,底下遍布暗缝。每每这个时节,开河人一斧头砸准冰面缝眼,整条大河冰层碎裂,冰块直冲下游,那场面可最带劲!那你想啊,要是咱们一不小心踩裂掉进去,那还不都得嗝屁!”

他说的玄乎,王府侍卫不由缩缩脖子,不敢再多提着急过河。

眼见探路的两人终于走到对岸,回身向这边打手势。

谢承泽放松缰绳从队尾踱过来特意提醒:“殿下,咱们需得两人一组,分批沿着两位兄弟探过的原路过去,万勿拥挤。不过殿下无需担忧,只要不偏离所探路线,牵马走过即可。”

看他的来意,似是想陪同萧彦一起。

这份不知从何而起的亲切感正是萧彦不想助长的。于是罔顾他眼中关切,冷淡点头:“本王知晓,你且归队,不要乱了位置。”

原本只是想告诫他别套近乎,但因太过刻意而语气严厉,话说出口时倒似在责备他畏惧追兵在后而急于抢先渡河。

谢承泽一愣,默默回马退至队尾。

萧彦想解释却没张口,扫了眼旁边的乐孟——平日他遇到这种情形,总会劝和转圜。谁想乐孟连日来愧疚自身失职,此时正紧张注意后方有无追兵动静,并未留意到方才冷场的短暂对话。

正犹豫间,乐季已牵过他的马催促:“殿下,请即刻过河。”

萧彦下马,将缰绳交与他,走上冰面。

冰面湿滑,萧彦有心走快些,脚底却直打滑,只得谨慎慢行。

军士们两人两马一组,依次踏冰过河。

萧彦坐在河边休整,眼里看着军士渡河,悬吊着心默数:还剩二十人,十八,十六……

对面的谢承泽也坐着。他排在最后一个,此时搭着长腿,落日余晖下,正看思巴部小女孩蹒跚着抓枣核的尾巴玩,状甚闲适,仿佛不是逃亡而在郊游。

真是个不省心的!背个孩子也不知道往前先走!萧彦心下暗骂,脸上却不露分毫。

“咻——”

狼镝迅猛破空,毫无征兆,直冲他脑门而来。

一直警惕的乐季暴起,一把将他推开。那冷箭擦边而过,雉鸡箭羽甚至拉疼了萧彦耳朵——随即射穿乐季左肩肩甲。

乐孟闷哼一声,顾不得喊疼,吼道:“殿下上马!”

隔着乌云河,来路的地平线上已看得见有辛部的追兵,虽不算铺天盖地,却少说是他们的三倍之众。

萧彦仓促起身。人马急整,一时竟寻不见谢承泽的身影。

犬戎骑兵擅于奔袭骑射,更多的箭矢嗖嗖飞来。

萧彦被仅有的一面护盾挡住,匆匆往对岸看时,终于看到了谢承泽。

危急关头,众人不再讲究分批,同时踏上冰面。他仍是走在末尾,一手将小孩护在胸前,一手挥动长剑,镇定打落近身的箭矢。

萧彦推开护盾,匆匆唤他:“谢承泽!”

河岸太宽,军马嘶鸣,流矢纷纷砸在冰面,各种杂音掩盖了他的呼喊。

乐季提醒他:“殿下,您金尊玉贵,此行目的就是为救你。若在此时徘徊耽搁、以身试险,大伙这一趟岂不是白跑?”

萧彦勉强恢复从前冷静,略一思索,利落上马:“列队!凌河军士放箭还击,王府侍卫接应冰上的人上岸!”

因是轻装突入,所带兵器皆是短弩,无法达到长弓的射程,但总不能任人欺凌无所作为。

有辛部显然也知道此时冰面不宜疾行硬闯,但哥亥天青追急了眼,领头踏上冰面。

弯刀平放在马侧,恰是步兵脖颈的高度,直直向走在最后的人削去。

是骑兵的杀招:若一击得手,便能拿到敌人的头颅;若平削不中,则顺势回砍。没有马的人即便能躲开刀锋,却会因为速度太慢拉不开距离而被第二刀砍中。

瞬时,萧彦心脏停了一拍——

谢承泽早有防备,时刻盯着冰上倒影观察后方。此时并不躲闪,收剑回鞘,单手撑鞍,飞身上马,回缰,再次拔剑应敌——

金属摩擦声刺耳,锋刃猛然相撞。

两马在光滑冰面上交错而过。

刀锋闪过脸前三寸。孩子在谢承泽怀中先是吓呆,随后哇哇大哭。

哥亥打量她,手中再次挥来的刀半路收回:“草原的孩子?怎么在汉人马上?”

孩子只顾哭。谢承泽略通胡语,出剑同时回敬他:“是被你们戎狄丢弃的孩子!”

哥亥冷笑,丢下这边,径自奔向其他尚在冰面行走的魏国军士。

谢承泽纵马追上,横剑拦在前面,不留情面地嘲笑:“劝你回头看看,你的人都没跟上,大台吉还真是一马当先!”

哥亥天青恼恨回头,果然有辛部的人都已放慢速度。自幼长在这片草原的人都深知四季的规律:晚春之后不可骑马踏足河冰。

有辛部的骑兵掩饰不住疲态。哥亥天青明白,他们眼中没有能打赢汉人的指望,只有对自己这个首领的失望。他恨铁不成钢,咆哮:“上前!如果让这汉人皇子逃回去,全部族都得死!”

受他的狠戾召唤,五六人先打头,随即其他人跟着踏上冰面。

岸上的魏军见状,大声催促冰面上的同伴。

所有人都上马,微微震荡的冰面重新开始生死追逐。

双方都是挑选出来的精锐人马,但有辛部的马仍是更快一筹。他们人数三倍于己,待过得河来……

不等萧彦发令,乐季拖着受伤手臂,猛然一鞭抽在他马后:“殿下先走!有我们殿后。”

白马顿时发足狂奔出数箭之地。

萧彦好不容易勒马回看时,有辛部的人却并未趁势追来。

他们惊恐地掉转马头,在远远传来的轰隆闷响中,叫喊着“塔克拉、塔克拉”,纷纷奔回离自己最近的对岸。

本已

抽刀摆好架势的乐孟纳闷:“什么是‘塔克拉’?这些犬戎怕打雷?怕被雷劈着?”

话音未落,那雷声已由远及近,竟像是从地底传来。

旁边的凌河兵告诉他:“胡语里塔克拉是地下的神!”

又是轰隆一声。乐孟随即清醒,跳下马撒腿往冰面上跑去:“——谢小将军!快上岸!”

谢承泽还在与哥亥天青对峙。

乐孟边跑边大喊:“河面裂冰了!”

哥亥发觉族人回撤,气急败坏地举刀指向对面:“为什么往回走!趁现在还来得及,立刻冲过去杀了汉人皇子!”

有辛部的人只是敬畏地站在河边。

开始是个别人极小的声音:“从小就听大巫说过,第一场南风过后就不能骑马踩河冰,不然会惹怒塔克拉。”

“本来说抓了汉人皇子能换来粮食,可到现在也没见到粮车的影子。如果杀了他,汉人一定上门报复——从一开始,到底为什么招惹汉人?我们根本不是汉人的对手。”

“当时我阿妈快要饿死,我一听有粮食就跟着他去了,可是等了那么久,只分到半袋稻谷一袋青稞!我阿妈到死都没能吃饱……”

“大巫不同意我们去抢凌河,说会招来魔鬼。后来我们打进凌河回到族里,我还在他面前炫耀。可是打完凌河,战利品都给了其他部落作为酬劳,我们还是挨饿!哎,后悔没听大巫的话……”

有人说出了更大胆的话:“如果不是他杀光了自己的兄弟,是老台吉唯一的儿子,大巫不会同意他做台吉。”

“只怕□□生出的不是儿子,是木哈克……”

哥亥天青听不清族人的议论,只看得清他们念叨“木哈克”的口型,满腔悲愤遍布周身。

哪怕他丁点战利品都没私下多留,哪怕他联络各部反击汉人让四大部族扬眉吐气,但只要他有任何一点失误,这些族人还是会这么议论他:木哈克,意思是隐藏的魔鬼。

谢承泽听不懂复杂的胡语,但那小女孩却懂,憋住眼泪瞪着哥亥,神情更加惊恐。

忽然,哥亥天青发泄似的挥刀向她砍来。

谢承泽引缰急闪,却一个趔趄

,猝不及防往下坠去——马的后蹄落点处,一道裂缝已然显现。

哥亥天青血红着眼睛,上前补刀。

谢承泽落马,怕剑锋伤及怀中小孩,仓促间松手丢剑。

而弯刀锋刃直冲他后心——

乐孟奔到半途,见状及时甩出手中佩刀——平平飞去,锵地一声,震退哥亥攻势。

冰缝眼见越裂越大。

哥亥天青所骑的黑色骏马终于不听主人号令,本能地掉头往来路上岸逃生。哥亥勒马不住,残存的一点理智让他不能单枪匹马闯到对岸,只有恼恨作呸,沿路垂下弯刀,恨恨地划割已经断裂的冰面:“去见塔克拉吧,该死的魏国人!”

谢承泽也不耽搁,眼见自己的马只剩两只前蹄搭在冰面,料想无法搭救,只好迅速地拍拍它的头以示告别,抱着小孩往岸上跑。

刚跑出两步,落脚时咔嚓一声——冰面的裂缝聚集延伸,再承受不住重量。

哗啦一声,刚化冰的河水浸透全身。谢承泽倒抽口气,怀里的孩子只尖叫了一下便冻晕过去。

乐孟只差几步:“谢小将军!爬上来!”

谢承泽眼疾手快,下落时捡到乐孟的佩刀,反手利索地割断将孩子绑在身上的布绳,将孩子提上冰面,推向乐孟:“接着!”

乐孟眼见上游已有河水流动,脚下冰层脆弱,只得匍匐靠近:“谢小将军,手伸过来!”

冰层咔吱作响,谢承泽冷静道:“勿再靠近,两个人太重,先把孩子带走!”

乐孟急眼:“那你怎么办!”

谢承泽笑笑:“我自己能行——若是不行,就请殿下回去替我立块碑……”

乐孟想说哪有年纪轻轻就总惦记着立碑的,就见咫尺间那块冰瞬间断开,深黑色的河水眨眼间带走了谢承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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