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孩子(1 / 1)

鼻尖一凉——帘毡被轻手轻脚掀开,冷风骤然吹过两人之间正缩短的距离。

乐孟冲过来,黑暗中看不真量,跪着先把萧彦上下摸索一遍,确认无恙,这才压着哭腔低声念了句“佛祖保佑”。

萧彦拍掉他手:“没规没矩,本王没缺胳膊少腿,此地不宜久留!”

再看谢承泽,他似乎没察觉到方才萧彦趁黑想做的事,并起两指向帐外对枣核打手势,示意回程。

乐孟晓得轻重,草草抹掉眼泪,就要背起他。

谢承泽横手拦了一把,三两下把自己外袍脱下,披在萧彦身上。他还想给萧彦系上衣扣,手伸到一半,被乐孟抢了先。

乐孟自责得简直无地自容——身为贴身侍卫,居然连主人衣不蔽体也未察觉。忙不迭脱了自己皮袄,不由分说给萧彦穿上,随后客客气气把谢承泽的衣服躬身还他。

谢承泽讪讪地穿回外袍,踢了踢萧彦身上原本裹的兽皮,没说话不知在想什么。

枣核已跑到帐外探路,警觉地竖耳谛听动静。乐季在月光下依稀瞧见此处情形,正无声地招呼众人撤退。

北境军士熟悉草原环境,软底靴纷纷踏过地面,连踩断枯草的声响亦不曾发出。

谢承泽打头,乐孟背着萧彦随后,跨过一地被放倒的哨兵尸体,悄然沿着来时探好的路径穿过有辛部的帐篷。

月亮穿过乌云,结霜的草地时暗时明。

快走到边缘时,前面的谢承泽骤然停下。

须发皆白的干瘦老人不知何时站在破旧的羊圈边,看看瑟缩挤在一起的几只瘦羊,又看看悄然潜入的大魏精兵。

老人的胡杨木手杖高过头顶,上面缀满巫铃。萧彦认得这是有辛部的大巫。

所有人都绷紧神经。

这老人只要立时放声呼喊示警,或者抬手一震手杖,必能惊动不少沉睡的有辛族人。凌河来的虽都是精兵,无奈只有不过五六十人,不可能敌得过整个部落,必然要陷在此处。

谢承泽尚在迟疑。这老者实在太老了,看得出年轻时身量魁梧,但现在已佝偻得站不直身子,像一棵即将枯死的胡杨,全靠撑着手杖扶着栏杆才

能勉强站着。

乐孟已果断拔刀。

但此刻即便出刀再快,也难封住老人发出声音。

萧彦按住他的刀,在他背上施礼作揖,轻声致意:“有辛部大巫。”

——放与不放,本王给你选择的机会。

之前仅有过寥寥几句对话,但萧彦敏锐地窥到这老者心里的动摇。当下也只能赌一回。

大巫浑浊眼睛死死地瞪住他,愤怒又无奈,半晌,终于点点头。

乐孟警觉地不肯收刀,一行人匆匆经过。

大巫绝望低叹:“魏国的王,记住你曾说的话。”

萧彦始终保持行礼姿势。

世道何其残酷,向来是强者主宰弱者。有辛部并不是所有人都有错,但这改变不了灭族的命运。

***

月落日出之前,他们重新奔进茫茫草原,即刻上马,日夜兼程向南赶回。

前世萧彦不曾涉足北境,更未到过草原。此时骑在马上疾奔,眼前风光广袤又荒蛮。北境春天虽迟却到,寒风仍凉,但已不再刺骨。

乐季见他脸色稍和,这才开口讨论后话:“殿下,首阳那边,回去后要如何……”

到底受了风寒,萧彦咳嗽几声,浑不在意:“犬戎马快,现在必定在后急追,咱们的马一直不得停歇,你还是先担心能不能顺利到达凌河要紧。”

乐季指指队尾空出的一匹黑马,让他宽心:“出发时虽是仓促,但也多备了马,定能保殿下安然回城。”

萧彦反问:“只多备了一匹?”

乐季补充道:“都是营里拔尖的马,殿下勿忧。若实在有差池,殿下可以骑其他人的马……”

“弃卒保帅?”——这想法可以有,但不该在此时说出口。萧彦瞧瞧他眼下深深乌青,咽下责备的话。

队伍末尾忽有人喊:“谢小将军,你往哪去?”

萧彦往后一看,见枣核已跳下谢承泽的马,逸出队伍。

谢承泽打马跟上。

乐孟赶紧追过去:“谢小将军,现下后有追兵,咱们没空耽搁!”

谢承泽手搭凉棚,顺着枣核奔跑的方向看去。

青黄不接的原野远处似有个蠕动的黑点。

萧彦也看见了:“那是什么?”

乐季摇头:“惊蛰已过,草原上野物出没吧。”

乐孟催促谢承泽:“您快把狗叫回来!它不是最听你话吗。”

谢承泽却没出声呼唤枣核:“你们先走,我且等等看,我的狗不会无缘无故离队。”

乐孟心急火燎:“这是打猎的时候吗?!”

“罢了,跑到现在人和马都累了,原地休整片刻也好。”萧彦发声。

乐孟有些意外,看了看萧彦,见他已带头下马,于是也不再作声。

喝了几口水的工夫,枣核已然返回,跑到谢承泽面前,“噗”地把嘴里叼着的物件吐在他脚边。

——一只小小的草鞋,一看便知是孩子穿的。

谢承泽随即起身:“我去看看。”

乐季乐孟没动,两个凌河士兵跟着去了。

他们回来时,果然带回两个衣衫褴褛的孩子,略大一点的男孩还算神智清醒,小的女孩不过四五岁,嘴角干裂得已然溃烂,陷入昏迷。谢承泽抱着小点的孩子,拧开自己水壶慢慢地往她嘴里喂。

乐季终于忍不住:“谢小将军,属下知晓您有善心,可也得分轻重缓急不是?!犬戎定然就追在后面,你不会是打算带着这两个来历不明的犬戎小孩一起走吧?!”

谢承泽皱眉:“那是自然!”

乐季心里冒火,礼仪也忘了:“咱们为了加快速度轻装前行,连干粮都只装半袋,弟兄们都饿着肚子赶路!这两个一看就是犬戎边部人,你这是要为两个犬戎崽子拖咱们后腿?”

他说的在理,那个凌河军士便默默把自己马背上的大孩子放下地来。

那孩子虽不懂汉话,倒也聪慧,似乎猜到他们的意思,忽然扑通一声跪下,指指自己和小孩子,边哭边说着什么。

有懂犬戎胡语的士兵解释道:“这孩子说他们是思巴部的人,好像是什么,一家获了罪,爹妈带着他们逃跑,死在路上了,叫他带妹妹往南跑……”

乐季不耐烦:“这与咱们什么相干?”

谢承泽给小孩喂完水,忽道:“我带着他们一起走。”

乐季几乎翻脸:“你的

马本就驮了一人一狗,难道还能加两个人?!多带的马是给殿下预备的,不是给犬戎崽子骑的!我得提醒你,跟着哥亥突袭凌河的是草原各部的骑兵,这整个草原上现在都是大魏的敌人!你既是大魏的兵,就该一心向着大魏!”

谢承泽让虚弱的小孩枕在自己臂弯,并不像之前与刘希恕打架那般冲动,反问他:“那我问你,你以为大魏军士该如何心向大魏?”

乐季想也不想:“当然是保境安民!”

谢承泽点头:“不错,保境安民。眼下这两个孩子想跑出草原往南逃难,不正该咱们保护?”

乐季气得说不出话:“你……”

“问这孩子,他们是不是要投奔大魏去?”僵持之中,萧彦发话。

那个军士便用胡语问那孩子。

这等于是给那孩子递话。孩子机灵,连连点头。

乐孟旁观之下,更觉意外。以他对自家主人的了解,萧彦虽素来声名尚可,却并无多妇人之仁;即便要刻意作出仁善姿态,也不该在此生死关头含糊。

谢承泽得了萧彦默许,便示意左右抱那大孩子坐上别的马:“乐都护不必担心,我护着他们便是。”

乐季不顾乐孟眼神示意,仍嗤之以鼻:“你护的住么?”

“护的住!”谢承泽撕下自己衣袖扯成布条,昂首把小孩绑在自己胸膛,声音里是少年满满的自信:“”

——虽然此时他尚且不是名满天下的战将,但那眉宇间的豪情气势似云间高飞的年轻雄鹰,与前世无二。

乐季不欲与他再辩,平白耽误时辰,翻身上马,低骂:“竖子轻狂,不知天高地厚!”

只有萧彦清楚,谢承泽并没有夸口。

枣核机灵,自行跳上另一个凌河军士的马背,老实趴着。谢承泽一手轻拍怀中幼儿,一手娴熟控缰前行,无惧无畏。

他注定将要大展鸿途,成为名垂青史的大魏名将——萧彦默念。

出得有辛部以来,萧彦一直没再看他。此时看着他,方才庆幸,幸而昨夜的一时冲动并未得逞,否则今世谢承泽将重蹈覆辙,陷入与自己纠缠的泥沼,再次毁了大好前程。

怪自己昨夜乍然从困境中得救,一时心性软弱,竟想再续前缘。今后再不可有一丝任性,务必划清界限,各走各路。

萧彦再不拖泥带水,收回目光。

***

日落将至时,他们一路风尘,马不停蹄奔到乌云河边。

有经验老到的北境斥候趴在地上,耳朵紧贴地面谛听,起身禀报:“有约莫两百匹马往这里来,最近土冻的不结实,因此分不清离咱们还有多远。”

萧彦颔首轻笑:“哥亥天青还指望本王做他的钱粮袋子,定是拼上所有身家追赶在后。”

乐孟默默听着,心道你也知道有多凶险啊,那你还纵容那谢家小子胡来。他忙问:“那为何停下?赶紧过河啊。”

斥候谨慎:“都护稍安勿躁,且等部下们探路。”

两个凌河军士牵着马,小心翼翼地踏上冰封的河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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