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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肚子里面有什么(1 / 1)

比起仇人亦或友伴,先找到公子和阿笙的反而是反而是醣山上的山民。

说是专门来找他们的也不是特别准确,只是山民前去查看捉捕山鸡的陷阱的时候,偶然看到了绷着脚尖够果子的阿笙。

云翳积聚而来的时候,就算是树林中宽厚的树叶,也会享受到雨汽的泽被,罩得整片林子都云山雾绕的,看不清楚。穿着裋褐的山民才将空无一物的陷阱掩好,叹了口气,于是仰起身的时候就看到了阿笙。

狼狈一词好像就不是用来形容阿笙的。尽管她外衣被枝条刮得破碎,辨不出颜色的裙裾染上了尘土的泥泞,甚至因为身高不够而够不到最高处的果子,而显得有些气急败坏。

然而还是灵秀得惊人。

湿漉漉的雨汽打湿她的额发,粉白脸颊上的细小绒毛都是光洁而温润的,整个人像是陷在了一团摸不清楚的透明色朝霞,就连眼睛也是云雾打湿的朦胧秀婉。

山民手里的布套一下子掉在地上。

原来醣山上面有神仙,不是先祖说来骗他的呀。

“银子是什么?俺不要银子。”皱起了眉头,山民暗自憋足口气,将崔珩晏给半搀半扶起来,声音都是因为过于质朴而不谙世事的村音,“俺又用不上那东西。”

然而崔珩晏哪怕是烧到失去神智,还要将腰间价逾千金的玉坠往山民的身上搁,声音是哑到深处的轻,“烦请您收下。”

那山民低头瞥过一眼,憨厚地一笑:“公子,你也不必用一块石头来骗俺吧。放心,俺不求回报。你们读书人不是有句话,叫劳什子的救人一命,胜造七头大肥猪。你还是好好地困一觉,免得你的妹子担忧。”

虽然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但其实在这个环境,阿笙反而觉得这位山民的话要说的更为有道理一些。

在山民的眼中,这两位殊色世难寻的男女,必然是造物主用相同模具捏出来的兄妹,倒是没有往歪处想。

这倒是也让阿笙在感激之余松了口气,不必解释这不明不白的关系,反倒在此关头让她觉得轻省不少。

山间的小路崎岖悠长,蚊虫倒是不多,一路繁花相送,反而让阿笙在愁苦之中生出了一丝自得其乐的愉悦。

她轻声问:“郎君之前是想要用那陷阱捉什么吗?”

挠挠头,山民差点因着这动作把公子给跌下去,幸而阿笙及时扶了一把,于是他的脸不自觉更红了,“女郎不必叫我郎君的,那确实是用来捉竹鸡的。俺嬭嬭曾经教过俺,要在高点的地方设布套,还要在有小口子的树杈之间放布套,里面再抓几把嫩芽、果子和蚱蜢,总会有竹鸡上套的。”

山民转而好奇道:“你们怎么会跌在山崖下?”

阿笙尴尬地摸摸湿润的头发,“许是为了给郎君你造七头猪而来的。”

不过这样的谈话即便再窘迫,也总比之前死沉的寂静要强。不到半个时辰,清醒的两人连同晕厥在山民背后的公子就一起到了山间的小屋。

这山民没什么家眷,不曾娶妻生子,也无父母祖辈赡养,孤零零的一个人住在偌大个房子里,编织的渔网都是在积着灰。

转过头,强忍着灰尘拍了拍搁在柜子里都被虫蛀了一半的被子,阿笙把被子完好的部分叠在一起,铺在灰突突的床榻上,帮着山民把烧到人事不省的公子给挪到了上头。

这山民当真是好心淳厚至极,用土方子煎了药给他灌下后,还扛着榔头跑去住在山腰的住户讨来了几件衣裳。不仅有男郎穿的款,竟是还有姑娘穿的裙裾。尽管大了很多,但是拿针稍微缝补两下,也总算可以替换掉原本破烂的衣衫了。

阿笙摩挲过崔珩晏垂落下来的发丝,像是每一寸都浸着药味,然后他温柔地抬起头,就算是烧得迷迷糊糊也要说一句:“会好的。”

所以阿笙点点头,笑起来:“我相信。”

第二天的曙色黎明时寂然被山鸡的嘹亮歌喉化碎,云朵化作浅淡碧色,染就初升太阳模糊的金色边缘,醣山缓缓苏醒。

“苏屠醣?”山民放下手里的窝窝头,喝了口勾兑的山酒,花生米的胎衣碎末黏碎在嘴唇,“从前有位老先生留给过俺方子,还说什么别人有徒弟他也要头徒弟,因为有缘分就收俺为徒。不过俺瞅着那老先生疯疯癫癫的样子,倒更像是得了癔症。那些字我看不懂,就把那册子用来垫桌脚了。”

所谓意外之喜与绝处逢生。

翻阅过破烂的册子,草药名称繁复而过程琐杂,阿笙从未这样清醒过之前浏览的所谓无用医书。

不过因着被压在桌子下太久,最后的两页纸已经被磨损,字迹都看不大清楚。

山民瞧阿笙看的这么认真,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俺这册子太破了,之前还掉进过老先生酿的酒瓮里,字都看不大清了吧。”

凑近细闻,是渗透进纸页里的馥郁酒香,残留在十数年前的今日破晓,幽幽淡淡直至渗入纸页纹理。

阿笙闭目细细思索,“是降香和陵游。”

被唬了一跳,山民嘴里的野菜根差点没有卡进喉咙里,“你说啥?”

“我找到了。”她的眼神是因为极端自信而闪烁着细光,于崔家的十数年调香小丫鬟光阴浓缩成薄薄一片枯萎在信笺中的春花。

年幼的双桃曾经捏着稀奇古怪的小瓶香料,啧啧叹息:“我实在是没这个好耐性学它,这些香料有甚么大的区别?”

总不过是好闻的、不好闻的、香的、臭的、喜欢的、讨厌的、刺鼻的、舒缓的。

但是阿笙能嗅出来细碎的不同。

是从那年丛丛淡绿色百荡草中揪出来的白薇,夏至的阳光暴晒过何种欣欣向荣的枝条,深埋冬雪下的是什么琥珀色带椿香石头,漂浮的云朵洇过最高的蕊瓣是干冷雪莲,西域驼铃摇摆过的仙人掌被哪位祭祀手中的寺庙古香晕染成倒刺,山苍籽和木樨经捣煮碾碎渗透进井水飘动的是怎样的芬芳。

这些前调后调都有细微不同的香气,在脑海中汇聚成五光十色的瑰丽画面,从小香炉中点燃的香雾,就要耗竭成前年冬日最后碎裂的冰雪,透明而硕大的冰块的陨落在马蹄轻响的辘辘马车之下。

这些回忆凝结成宝贵的财富,从当年晦涩俗艳的湘妃色丫鬟服饰脱离出来,到了今天才斑驳出点滴的金块模样,像是暗藏在十余年前的酒酿,于今日缓慢复苏飘出了深巷。

阿笙笃定地道:“剩余的几味香料,我已经找到了。”

她的眼睛熠熠生着华辉,像是要点亮无人造访的沉寂森林小屋,让注视她的人都要情不自禁陷落进瞳眸的深处。

因为有了踏实的信念,阿笙反而有了打趣的心,她看了一眼山民拖回来的袋子,清甜问:“这是从山下购来的米吗?”

然而淳朴善良的山民却当下把这鼓鼓囊囊的米袋给一脚踢开,局促地笑了笑,“是别的山户给俺的。”

什么山户啊?阿笙本来有心想问,可是看到他不想多谈的样子,也就知情识趣地住了嘴。

深山的精米细粮难得,不想多谈也是有的。

对于现在的她来说,更重要的事情是按图索骥,顺着册子里的描述来采摘草药。

不过阿笙在拾起一根艾草的时候,小心避开了比手指还要长的一只大蜈蚣,还是情不自禁地猜想,另外一家山户会是什么样子的人。

是送给她和公子衣服的好心人啊,之后回到王都一定要尽些绵薄之力、多多酬谢一番才是。

不过阿笙也不用好奇,她才低下头拂去腿上的枯枝,就有等人高的阴影覆盖过来。

还来不及出声,木棍已经重重击在后脑,然后就是不甘心却无奈的昏迷。

再次睁开眼的时候,是在榻上,窗棂和脱皮斑驳的墙面都蒙上俗气又喜庆的红色剪纸,屋外甚至有唢呐在嘀嘀地吹。

不像是之前山民的土屋,而更像是临时构建出来的一个婚房。

婚房?

下意识往自己身上一看,原本不合身的衣裙被大红色的裙裾所代替,肩膀一动都是酸楚的无力,就连手臂和腿都被粗绳所捆绑。

不等阿笙神智完全清醒,粗重的木门就已经被一把推开,是一个怀着孩子的妇人,连同另一个全身穿着一身红的郎君。

于是阿笙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恐怕是被人给卖过来做傻子的媳妇了。

“把她的两条腿掰开,把你那活计往里头送,记住了吧。”这腹部高高耸起的妇人好像临盆在即,却还在孜孜不倦地教诲,“需要娘帮你脱衣裳吗?”

至于胸前戴着大红色绸花的郎君则是眼睛迷离,嘴边都抑制不住地流着口水,只是不住地嘬麦芽糖半融化的黑乎乎手指,蜜汁蜿蜒地凝固在嘴角,“记住了,小娘子要向娘一样生小娃娃,延续俺们家的香火,然后娘会给我再接着喂糖,对不对?”

他身高有七尺有余,身影完全覆盖住了相对来说可以称得上娇小的妇人,但还像是稚童一样拉着她袖子不放,“娘啊,俺说的对不对?”

“对。但是你得表现好,让她生出来小娃娃,娘才能给乖儿乳糖吃。”这妇人也是向对个孩子一样摸了摸他的头,眼睛很慈祥。

然而原本还乖顺的儿子一听这话,眼睛就竖立起来,“你不给我糖吃,你是坏娘。”

随即,他竟是一把给这妇人推到了尖锐的桌角处。

这儿子虽然痴傻,光从体型来看,却是个十足十的魁梧壮汉,又兼这妇人喂养的好,空有一身蛮力,全用在了对付自己的亲娘上。

鲜红的血从小腹的下方直直蜿蜒成惨痛的诗篇。

阿笙控制不住地小小尖叫了一声,然而这妇人居然还能强忍着痛楚,露出来一个笑,“你记得娘告诉你的事啊。”

血液从这红色剪纸的中央渗透出来,这便是即时发作了。

被人半搀着出去后,痴傻的儿子抹掉了嘴边的口水,就要大步走过来,过大的蛮力扯得阿笙的发根都在隐隐作痛。

太胡闹了。

不受控制地,阿笙低声地叫出来。

就在这时,晦涩的光影被屋外更为明亮的烛光所覆盖,就连秉持着火把的郎君剪影都是笔挺而秀雅的。

骤然而响的嘈杂声是持着刀剑的铁甲侍卫。

是公子啊。

懒得多看一眼被束缚的痴傻男郞,阿笙活动了两下失去血色的手脚,“那妇人呢?”

崔珩晏秀致的眉宇也轻蹙起来,些许厌恶地别开头:“听闻是状况不太好。”

这浓厚的血腥味就要掩盖春花开放的轻灵芬芳,大盆的血水往外倒,从山下村落找来的接生婆哑着嗓子喊:“是倒位,这孩子是脚先出来的。”

正常的情况是婴孩的头先从产道幽门中出来,然而因为胎位不正,这妇人的孩子竟然是脚先出来。

红糖滚过的鸡蛋剁碎在小米粥里灌下去,红血丝就快要显出实体的妇人几乎要把褥子给捏碎,大片大片的浓稠血液在盆盆热水里迤逦出朱红色的花朵,反而让外间所有缤纷的花卉都黯然失色。

拢过外衣,阿笙被这场景所震,手心的汗依偎在公子玉白的指尖,下一刻又被轻柔地回握。

厚重如雾的腥味依旧遮挡不住妇人凄厉的哀嚎声,直到最后,接生婆箍紧了头巾喊:“生不出来了!保大还是保小,这怎么连个能做主的男郞都没有?”

这接生婆不了解这山户的情况,更兼她是个外村人,不晓得这妇人的夫主上月才被林里的野兽给咬死,而唯一的儿子也是个痴傻的。

然而旁边被粗绳捆个扎实的痴傻男郞,却拍起手大笑起来:“要弟弟,不要娘!爹说过的,娘可以再有,弟弟只有这么一个。”

虽然阿笙厌弃这家人买媳妇的做派,这种时候仍忍不住为这天真的残酷而悚然一惊。

保大啊,自然是保大人。为何一个腹中的胎儿,竟是能和孕育它的母亲相提并论?又为何母亲与胎儿的抉择,竟是要让一个痴傻的郎君来决定?

这本来合该是母亲自己做主的事情。

似乎听到了大儿子拍掌而笑的话,屋内的妇人咬着牙,声音是一席残破的席子,“我说了算,保儿子。”

这妇人死前最后的想法撕裂成猩红的一点火苗。

保儿子,这家才能维持得住营生,死去的夫主才能留下来血脉。她已经生了个残破的孩子,够对不住自己的夫主了,那个新娶进来的媳妇漂亮的让她都挪不开眼,瞅着也不像是能生养的,迟早得被别人拐走,这家的血脉还得靠她来传承。

山户这家没有条件,连产妇生产时遮挡的帷帐都没有,所有最残酷的画面都直接暴露于人前。

冰凉的手掌遮盖住她的眼睛,是公子。

然而阿笙却温柔却断然地移开了他的手指,定定地注视着眼前浓稠得发臭的血色汇集成的一片,“我要看。”

要看,要记住,而非迷茫在非黑即白的世界里莽撞地过完剩下的生活。

时下保小的方法很简单,就是彻底放弃掉产妇的生命。

亦或说,不再把还在喘气的妇人当做一个活人来看待,而只是一个耽误雏鸟破土而出的累赘的壳子。

壳子太厚重了该怎么办?

敲碎就好了。

这样说或许太含糊,更简单来说,就是阿笙眼前看到的一切。雪亮的铜剪从产妇大开的幽门一路划破至肚脐,皮肉分离开最凄楚的微黄肤色,乳白色的脂肪尽数被朱红的血给侵染,偏偏这破碎的女人胸脯还是一起一伏的。

即便是阿笙离得这样远,都能看得清这妇人眼中的深重执念,像是一定要盼到一个希冀的结局才肯闭眼温顺安眠。

阿笙的心脏跳动剧烈而鼓噪,四面来风都是腥气。

粘稠的血色遮不住嫩芽胎衣的白,皱缩成一团的幼崽踩在母亲以生命铺就、碎开的肚皮上,眼睛还是缩成丑陋的一团,还没识得人间五色,已经开始大声地哭嚎了。

那接生婆把铜剪子一丢,顺着胎衣往下摸去,平的,她声音很干涩:“是个女娃娃。”

仰倒在床榻上的妇人猛地睁开眼,像是濒死的鱼抽搐在案板上,“我不信……”

明明之前花了五十个铜板请来的郎中都说她小腹尖尖,一看就是个男郞,就连从前会跳大神的婆娘也神秘兮兮地告诉她,能看到里头的孩子是个带把的。

怎么可能是个赔钱货?

然而就到此为止了。

腰下腿上的位置是内凹的,是女娃,不是她想延续骨血的男娃,多可惜啊。

连透明的指甲盖都在抖,阿笙从未受到过这样大的冲击:“为什么”

为什么为了自己痴傻的儿子,一定要不惜一切代价怀孩子,好继承夫主的所谓优良血统。

为什么要抛弃自己的性命,用这样凄惨的代价来换得素未谋面的孩子的问世。

为什么看到肚中怀有的是个女娃,就好像看到世界都分崩离析在眼前。

更不明白的还在后面,阿笙怎么也不曾猜到,谋划做计让她去做这痴傻男郞的人,竟然是之前救了她和公子的恩人。

阿笙曾经揣度过很多对她抱有恶意的人,甚至连崔大夫人死而复生这种怪诞的设想都有过,她唯独没想过,这是救命恩人做的。

太荒诞了。

“这家人许诺给了你什么?”阿笙换上了便于行走的骑装,然而在看到火光下喝着小半碗米粥的山民,还是有觉得灵魂中更为深处的瘙痒在灼痛她的指尖。

山民似是没想到她居然还能回来,伸筷去挟野菜的动作一顿。

令阿笙更加没想到的是,面对着这般声势浩大的骑兵,山民既没有忙着求饶、也不曾掉头就跑。粘稠的米粥缩进鼓胀的腮帮,他也不咀嚼就慌忙吞咽下去,装了大半石碗的米粥被他咕噜噜生生地灌进了喉咙。

他嘟囔出了四个字,虽然不清晰,但是也足以让这些人听清楚。

阿笙连在陌生的人家醒来,面对的是流着涎水的痴傻郎君时,都不曾有听到他这话的诧异。

一袋黍米。

所有加起来获知的一切,都不能让阿笙理解对方的举动。这山民此前不但拒绝了之前他们承诺的千两白银,摇头婉拒公子递过去以做感谢酬劳的玉佩。

那时候阿笙是怎样感动,遑论他还帮他们提供了苏屠醣的方子,便是这山民想要捞天上月,想要为亲眷镀个金佛像,阿笙都自会倾尽全力地去尽力做到。

这些普通的百姓孤苦奋斗一生都难以获得的丰厚物质捧在眼前,这山民却全部都断然拒绝。

如若是哪家赴考的书生听到这传闻,想必都要摇头晃脑感叹一番这山民人穷志却坚,总有一颗玲珑剔透的赤子心。

到头来,却是想把阿笙卖出去。本以为会是什么金山银山的诱惑,结果却只是为了想换一袋黍米。

不错,不过是一袋黍米而已。

山民还咧起嘴,“俺已经全都煮熟吃掉了,就算你们剖开肚子也夺不走的,别想了。”

离得近,阿笙才看清楚这山民挺起的肚子是怎样大的离谱,不像是吃普通人撑的样子,倒更像是身怀六甲的大肚孕妇。

“你为什么要吃这么多?”阿笙想开口质问,可说出来的却是率先浮出来的清晰困惑。

山民拍了拍被撑到恐怖的肚子,歪过头笑了,“俺可从来没吃过这么好的米,当然得多吃点。”

这山民好像也不觉得,一口气吃下一袋米熬成的粥是怎样耸人听闻的事情,还挺困惑地咂咂嘴,“女郎,你真是不如嫁给他家的傻儿子,起码不会掉进山洞里,还能每天都吃着米粥、盖着厚被、将来生下了胖娃娃也有人给你养老。依俺来看,你还得感谢俺咧。要不是俺没有亲妹子和婆娘,这样的好事哪里轮得到你呢?”

阿笙这时注意到旁边的米袋,一天前胀满的袋子,现在已经是空空荡荡,一滴米的痕迹都找不到。

全部、全部都吃掉了。

崔珩晏却在此时温和地笑起来,“恩人,单用一碗米粥怕是过于单调,要不要再用些旁的?”

山民拊掌大乐,眼睛都歪斜着眯起来,“晓得有个妹子的好处了吧。”

在他看来,这怕是这公子一早起来发现自家妹子没了,去找的时候反而得到了妹婿家的热情款待,甚至还为自己带回了旁的荤菜。

然而他虽是不会耕种良田,却可算作半个猎户,这山中野味吃的也不算少,当即舔舔牙,“你留着自己吃吧,俺饱了。”

但是山民要放下的筷箸却在新上来的温热菜肴前顿住了,他的眼睛都因为这鲜香麻辣的味道而瞠大。

蟹粉狮子头滚在蜜色的芡粉里,汤汁都是浓醇的香气。

翡翠蒸饺颜色碧绿,合拢馅料的饺子边都是晶莹剔透的粉,散发着清爽惑人的味道。

鳜鱼除了在铁锅里煮再倒上点盐巴,居然还有清蒸这样的做法,不知道放了什么秘制的调料,甚至是甘甜清爽的乳白色。

还有什么栗子豆糕和芙蓉饼,精致小巧得像是在臆想里都不存在的玩意,清甜绵密,不用咀嚼就已经融化在了唇齿间。

竟是还有用江米酿成的酒这般奢侈的东西,光是拿舌头舔一舔,就已经忘了今宵是何夕。

即便冷血木讷如公子身旁的铁甲侍卫,都为这山民的狼狈饕餮吃相所深深震惊,没什么表情的神色出现了裂痕。

似乎从来不知道餍足般,山户拿着蜜糕蘸肉汁后囫囵吞到嘴巴里,大块的鱼刺直接用手撕掳开,鳜鱼从尾巴处大口吞咽到头下,两侧腮帮含着的是香醇味美的狮子头,最后的甜酒要用来溜缝。

可否有人见过活人撑死?

不是形容,而是客观的如实描述。

最后的翡翠蒸饺还剩下一半,这满面油光的山民大嚼的动作一顿,像是被哽住,手还没来得及抚摸上抽搐的肚子,就已经痉挛一般地仰倒在桌前,却到死都不肯吐出咬了一半的香喷蒸饺。

兴许是他的行为过于乖谬了,阿笙难以觉得愤怒,反而是荒唐感先一步爬上心头。她细弱的眉毛蹙起来,“这究竟是为了什么?”

崔珩晏在此刻变得冷静了许多,眼睛是比深林里头的乌鸦羽毛还要暗沉的黑,好像整个人已经沉入了寒夜,“鱼不可脱于渊。人生而为兽,不过是后来的教习才让一言一行受到道德的困束而已。”

这个山民从小就生长在山林中,既没有识字的必要,也不曾知道有可为、有不可为,唯一的书册也用来被垫桌脚。不收银子并非是因为淳朴善良,只不过是不明白这银钱能换来什么而已。

因为没有底线的存在,因为不曾获知更高利益能带来的快乐,因为堆砌的金银是山外山的世界,因为从来就不晓得银子的具象化会意味着什么,会被诱惑也自然就无从谈起。

越贫穷越正直,反而成了颠破不灭的真理。

相反的,哪怕是别人眼中司空见惯的一袋黍米,也足以唤起他心中的欲念。

这不是错误,因为他不曾认知到自己的贪婪,将唾手可及的人或物去换取更为需要的东西,本来在他的世界里就是理所当然的存在。

就像路上看到快要死去的人会伸出援助之手,当有人以一袋黍米来换他人的性命时,也可以轻而易举地点头答应。

更何况这阿婆不是来索取阿笙的性命,只是想给自己的傻儿子讨一床婆娘,生个孩子让香火延续而已。

实在是没有比这更天经地义的事情。

“我实在是个很糟糕的人。”崔珩晏淡淡笑起来,“无法相信这世上会有无来由的善意,还总是不惮用最大的恶意来揣测别人。”

可悲的是,这种时候他却要感激自己会有这样多疑的恶意。

之前读书的时候,阿笙曾经读过薛喧的一句话。一念之非即遏之,一动之妄即改之。那时候总觉得这不过是一句很有道理的废话,谁都会心生恶念,但是总会在付诸行动之前抑制住,直到她自己身披这薄而劣质的朱色衣裙。

阿笙浑身轻轻颤抖起来,“公子你不要再说了。”

花树都在轻盈摇摆,微弱的幽香倒是比草叶的苦涩汁水味传得更远。

“所以,阿笙你当初为什么要来看望我呢?”崔珩晏很温柔地放低了声音,“只是一个大夫人都瞧不上的顽劣幼子,身体也不好,性子也差劲,实在是最不讨喜的那种孩子。”

他是真的困惑,“如果你当初不曾来,今日或许也不会有这般的灾祸。”

不必受这些伤痛和苦楚,不必因着另一个混沌世界的思想而受到冲击,不会迎接阳光与月色交接背后的晦涩与黯淡。

公子璜的额头是病色濯洗过的苍白,杜蘅香气若有似无,连眼神都是恹恹的寥落。

“因为公子好看。”尽管身体还在微微颤抖,阿笙仍是干脆利落地答。

对于阿笙而言,其实这世上无所谓好坏与拙劣,只有美与丑。

草叶山风呼啸而至,吹拂过崔珩晏的墨发,他轻笑一声,好像不太相信,“只因为这个?”

“世间所有眉目清雅的人,都与公子相类。”阿笙轻轻地说,怕是担忧会惊扰到什么,“从我意识到这一点起,其他的事情其实就无足轻重了。”

崔珩晏想要笑,可是一开口嗓音却是干涩的,“如若……”

如若没有苏屠醣呢?如若他就无声无息地坠落在无人知晓的山崖呢?如若他很早就死了呢?

如若他没有及时赶到呢?如若阿笙真的遭受此劫甚至被打断手脚呢?如若这天光清朗的春日永不会落下帷幕呢?

“可是没有如若啊。”大红的嫁衣将女郎雪白的肤色映衬得更加晶莹,连眼睛都是黑白分明的澄澈,“现在公子在我身边。”

低矮草本里的绿白山柰,叶子背面都是稀疏柔软的长长茸毛,有草艾的甘酸气息。铅灰色树脊上榆树叶内侧芽麟色淡近无,滑利味甘。肉柄是浓绿色的卜芥开出了淡黄色的穗子一样的小花。白薇很苦而宛童味甘,续断是辛辣的温和。最后是名为羽涅的淡灰色山石,摸上去都是凉凉的,不知道碎成小块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崔珩晏看她俯身拾起不同的不知名草木花果,眼神是认真的明亮,就连草叶的须蕊浮动在她身上都是温顺而亲密,五色之味浇灌成一壶春。

云朵聚散又合拢,她愉悦地抹平头上的汗水,把石块装进公子身旁的背篓,“血。”

“什么血?”釉彩缠枝的九转顶炉熏出烟,阿笙把公子的胳膊抓起来,也没问上一句,就已经拿起明火消毒过的银针划过他苍白的皮肤。

阿裕和阿余不在,旁边守着的侍卫简直要惊掉下巴颏,还不等上前来遏制,崔珩晏淡淡的眼波已经睇了过来,让他悻悻地收住脚。

朱色的红痕裂开在玉瓷般的皮肤上,绷起的青色血管都是云山雾罩的漂亮,血液点滴在柴火煮出的蒸气上,似乎还不等进到炉子里便要就地升腾蒸煮成云。

专注于药液颜色的阿笙自然不曾发觉,她直勾勾看着点滴的血坠进铜炉,翻搅出奇异的色泽和淡腥的味道,这才拿起绷带缠起他的伤口。

侍卫这才忍不住,低声问出口:“敢问女郎,是因着要用公子的血来做药引吗?”

阿笙拿剪子剪短过长的崩带,“什么药引?这是在做酒,只是苏屠醣需要血来做酿酒原料之一罢了。”

侍卫拍了拍胸口,“还好公子也在这里,不然这一炉子药岂不是废了?”

“怎么会废?”阿笙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公子不在,也可以用别人的血,这又不拘是谁的,只要是个人就成。”

侍卫瞠目结舌:“那女郎为何要刺伤公子?除去女郎,我也愿意为公子割肉取血。”

阿笙慢悠悠地吹了吹在平筛内细细摊开的煮料,“自然是因为我怕痛。”

然后她轻轻笑起来,“你还是不太了解公子。”

他怎么可能愿意会饮别人的血呢?

问罢,她在系好的绷带上熟练地打出一个结,显然是已经做过太多次,然后她低声说:“与其让公子戕害自己,还不如我来。”

崔珩晏唇角微动,未干的水汽蒸腾出乌色的花蕊,声音是含着珠玉的清雅:“阿笙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知道一直以来都是他自己划伤自己,来借机博得些微的同情与浅薄的注目。

阿笙眼睛很清亮:“这重要吗?”

公子璜淡声道:“阿笙不痛就好了。”

可还是很痛啊。不管是把晾凉的煮料和酒曲一起搅拌均匀沉进陶罐,还是包上厚实的毛毯搁置在酒窖,她都能嗅到一缕血的甜腥味缠绕在变淡的杜蘅辛辣味道之上,从鼻翼延伸到颅顶之上绷着的透明的弦,亦或是缓缓下坠到血脉汩汩流淌着泪水的惨红心脏,都很痛。

阿笙问:“公子很开心?”

“很开心。”公子璜就连眼角眉梢都是展平的温和与从容,不管是得以救赎还是就地羽化都不再畏惧。

阿笙本来应该是担心的,在最后的酒液出炉之前,一切都是悬而未决的残断,但是公子很开心。

于是阿笙也跟着笑起来:“那就好。”

那她就不痛了,愿意将一切都尽数交予头顶三尺之上的团火。

她因焦灼而抽痛的五脏六腑就在此刻皆数治愈,墙角深处网罗的蜘蛛在悠悠吐丝,萤火团团围绕在炽热的胸口,缓慢地爬升到额头,她甚至产生了恒久难觉的细碎困意。

宽大柔滑的袍子展开来,崔珩晏温柔地伸出手臂,终于不再是从前摧枯拉朽、好像要把她按进血脉的向阳之名浓缩而成的痛恨,而是一个近乎柔软到像云霭的轻缓拥抱。

公子轻声说:“困了就睡吧。”

于是阿笙也就闭目沉眠进绵绵的云团簇簇,所有惊扰烦忧都是前尘旧事,没必要再追溯悲痛。

发酵、生酒、蒸酒再过一遍铁锅,微酸的酒液酿成时该是澄清透明的液体。

阿笙还记得在最后一次水蒸气溢出的时候,蒸笼上斜插的是从前梦中将她穿胸而过的利剑,然而此时随着点滴的药草味酿就成味甘的酸,她手指搭在滚烫的麦秆上,连手指连同骤然袭来的梦境是怎样灼烧到粉赤的红都不曾发觉。

怎么会就这样睡下?阿笙在梦境里都诘问自己。

怎么可以在此时此刻,这般无知无觉地昏睡下去?

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不再是瑟沉沉的黑夜,而是雏鸟啁啾的明亮清晨。

公子捏着古藤酒觞对她垂眸一笑,澄净的酒液晃出微抖的涟漪,所以就连他密而长的羽睫都在回影中倒出时光溯回的闪躲。

已经用下了吗?还是没有?

崔珩晏拍拍她细弱的肩,澹泊道:“我在等阿笙醒来,马上就可以知道了。”

是成是败怕是在此一举,就算有旁的法子,他的身体估计也撑不到了。

阿笙抿抿唇,因为下意识吞咽的次数太多,小舌都是粗粝的干燥,擂鼓的心跳声让她忽视掉攥紧拳头时骨节的生痛。

崔珩晏垂下眸子,不看她:“那我用了?”

饮酒、用药。

这不是酒,是治愈崔珩晏毒素的药,亦是缓和阿笙激烈到痛处的心脏。

优美的线条是脖颈在湖光山水的薄泠光线中延展出的光与影,甘冽的酒液入喉是救治多年前寒寒的药。

晃荡的珠帘外,眉头看不出喜怒的传说中的神医好像是在切脉。是艰涩还是平滑的?

阿笙咬着唇,却只能看得到微弱的涟漪,从崔珩晏染着单弱杜蘅味的长长衣袖一路延伸过来,直直砸进阿笙的脆弱心房。

怎么样?

所以怎么样?

再次见到崔珩晏掀帘而入的时候,阿笙几乎要痛恨他这副云淡风轻的秀雅样貌,似乎对什么都不在意的雍容。

最后还是公子唇瓣贴在她冰凉的额头上,“如果寒寒也能喝下这盏酒,就好了。”

他的话才刚刚落下,春花就徐徐地盛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  鱼不可脱于渊。

——庄周

对不起,我又写死人了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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